“在1984年的7月29日，许海峰为中国射击在奥运会上拿到第一块金牌，整整四十年的时间，穿越四十年的时空，年轻一代射击运动员向他们的前辈致敬！而中国射击队也始终走在世界最顶尖的阵营中！飞弹穿云雾，心中只一点。”这是被誉为“足球解说诗人”的贺炜对本届奥运10米气手枪决赛的解说。

奥运会结束了，但内心的感动依旧。贺炜的这段解说词，既有对中国奥运夺金历史的回顾；也展现出40年里中国射击队的传承和发展，及其始终走在世界最顶尖阵营中的原因；而“飞弹穿云雾，心中只一点”则是其诗情迸发凝定的金句，“飞弹”穿越的是枪口到靶心的距离，也是赛场紧张的“云雾”，而“心中”的“一点”，既是指射击的靶心，也是运动员的专注的内心。

对观众来说，解说员就像“导游”，不仅要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将复杂的陌生的赛事信息转化为观众眼前的清晰画面，更要用话语精准放大那些稍纵即逝却直击人心的瞬间，带观众领略到每一次冲刺、每一滴汗水背后的故事，从而达成场内外的情绪共鸣。

中国花样游泳选手用了一万五千个日夜，从北京陶然亭公园的室外游泳池到登上最高领奖台，让梦想照见现实；孙颖莎对战倪夏莲，世界第一和世界唯一完成了乒乓世界的传承和交接；郑钦文以李娜为偶像，遵循其轨迹一路成长，经历磨难和挫折，始终薪火不灭……只有对这项运动有足够的理解，对运动员有细微的体贴，对他们成长路上的坎坷艰难有共情和理解，解说员才可能补足观众的知识缺陷，唤醒观赛的热情，从而进入到赛场的氛围中，感知运动员的欢欣或失落，进而感佩他们荣耀背后的踏实和坚持，化为自我生命的精神汁液。

奥运解说词的要义在于，要准确播报，最大限量地提供给观众有用的信息，加深观众对赛事本身的理解和认同，在此基础上追求语言的典雅，唤醒观众的国家认同与民族情怀。无论是形容乒乓球运动员的“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还是赞美跳水运动员的“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抑或是对张雨霏“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的感叹……这些古典诗词的引用，源自解说员情之所至的自然流露，贴切而引人沉吟。

丰富而雅致的用词，简洁而明确的造句，表述的流畅性、感染力，构成了体育解说词动人心魄的力量，在观众心中余音袅袅，不绝于缕。

体育解说词对汉语语言的准确运用，并因此而走红，努力唤醒了一味追逐网络流行语的年轻人。网络流行语的复制、变异、传播如此简单，大量短视频使得年轻人在观看过程中逐渐习惯了“短平快”的信息接收方式。久而久之，“短平快”取代了深度思考，“感官刺激”取代了“理性思维”。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扼杀了个性化表达，语言词汇量被人为缩小，那些充满创造力的表达不再是人们追求的目标。“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就算是“辞达而已矣”，但“辞达”本就是高要求，务求精准而丰富。

不只是文学需要准确典雅的语言，日常生活的交流也是如此。如何努力用差异化的语言表达内心独特的感受，而不是越来越倾向于使用网络用语来表达情感，似乎已经成为摆在所有人面前的一道难题。面对美景，只会用“好美”形容，会让风姿各异的景象失色和雷同；面对运动员的突出表现，只会用“真牛”形容，会让不同个体间的技术差异和风格特征泯灭。准确而诗意的语言表达，会体现貌似相同景物事物间的细微差别，从而有效传达语词之后的生动情感。

汉语之美，在音韵，在形体，在表达之后引发的情感认同。在击剑比赛中，解说员形容老将孙一文一剑定乾坤时用“桃花影落飞神剑，一剑光寒定九州”，既有古典诗词的雅致和音韵之美，也很好地将孙一文击剑赛场上飘逸飒爽的英姿呈现在观众面前。在数次平分的情况下，孙一文找准机会，一剑封喉，赢得干脆利落。更重要的是前一句是金庸形容桃花岛的对联，后一句化用贯休的“一剑霜寒十四州”，前者令人想到黄药师的落英神剑，青光激荡，剑花点点，落英缤纷，潇洒俊逸；后者一个“定”字，气势轩昂，舍我其谁，侠气满怀，令人神往。

看似平常的物事，用不平常的语言表达出来，从而让这个事物特性凸显出来，扩大了语言的表意空间，反映出的是表达者的理解深度。语言是思维的外壳，反映出来的是人的思维品质和深度。比如体操男团比赛中国队痛失金牌，面对张博恒的眼泪，解说员说：“这是他的第13套动作，资格赛比了6套，在团体赛当中，他上满了6套，他是队长。当我们拿到资格赛和团体赛出场顺序的时候，真的是军书十二卷，卷卷有其名。”由痛失金牌的眼泪到生命的成长，从张博恒扩至所有的运动员，其中生发出对热爱、付出和失败的认识和思考，引发观众长久的感叹，形成情感和审美的回响。

语言负载着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丰富的心灵史信息。太初有字，于是中华民族心灵祖先的回忆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追求语言表达的准确雅致，某种程度上就是守护民族的文化心灵。当拥有充实的生活、丰盈的阅历、厚重的阅读，才能养成语言的敏感和表达的传神传情，如此之后，语言才可能用来充实和发展内在素养、滋生和增长终身能力。

（作者系北京四中语文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