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集纪录片《两岸家书》以极富历史意味的书信个案为资讯窗口，展示17世纪至今两岸人民之间血浓于水的密切关联。这些家书往来，情感交往是其核心纽带，而书信中所记载的政治、经济、文化诸多内容，亦是珍贵的历史资料。《两岸家书》所展示的，是近代以来两岸人民通过书信往来显现出的心态史。

以纸质书信为载体的心态史叙事，以心灵交流为内核，两岸日常生活中的经济文化、思想习俗等各种社会面貌亦包含其中，这让纪录片具备了可观的社会历史档案价值。然而，再琐细的日常生活细节的呈现，其围绕的核心，依然是人与人之间无法割舍的血脉与精神的关联。《两岸家书》的可贵性在于，作为历史的亲历者，片中诸多直接或间接当事人皆年事已高，画面中，他们对命运、对历史的言语表述同样珍贵。摄像镜头朝向这些人物，朝向他们因书信而触发的对命运所呈现出的复杂情感，也朝向他们爱与恨、遗憾与期待的表述，这些活生生的言语表达同样是珍贵的历史记载。可以说，《两岸家书》从文字出发，为读者呈现的是带着历史体温与时代表情的当下之理解、当下之解读、当下之感慨。历史的沧桑感，透过当下直观的心灵跃动，具象地呈现在受众之前，形成此部纪录片最具力量感的视觉张力。

家书的呈现当然以文字语言为主，而家书的理解者与解读者的意义传达，则以文字语言与身体语言交织为表述手段，甚至身体语言不时占据了表述的主导地位。这样，我们不难发现，文字语言不断通过身体语言的“转译”，不断通过当下两岸同胞直接的解读、分析和对话，伴随着理解者与解读者来往于两岸的旅途奔波，让家书的历史意义在两岸亲朋好友和专家学者共同解读中得以延续。因此，这也可以看作是两岸人共同解读两岸家书的一段影像记录。家书成为两岸人共同拥有的记忆之场。

这些家书中的一段段历史记忆，浸泡着汗水与血泪。第一集《我从唐山携梦来》叙述的是18世纪初闽南士子张士箱带领族人到台湾垦拓的经历。流传至今的100多封家族文书与信件，时间跨度近200年，见证了张士箱家族在宝岛蓬勃发展的历史。然而1895年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迫使张士箱家族走向衰败，两岸族亲亦飘零四散。张士箱家族往来于台湾与大陆的文件与书信，既是家族的兴衰记载，更是国族命运的真切回声。如此，《两岸家书》影视书写的独特意义，便在于以书信为窗口，去窥见时代风云中的诸多个体的磨难与抗争，去探测两岸百姓的无法割舍的情感关联之浓度与深度。

隔着海峡，书信往来的情感表达却愈发热烈；地理的阻隔，却蓄积起更为澎湃的恋人絮语。第五集《依窗犹识梦中人》中，台湾老兵王德耀与湖北浠水发妻刘谷香的故事便令人唏嘘。王德耀与刘谷香通信近200余万字，从隔绝时期的独自倾诉到两岸通信开放后的互诉衷肠，从青梅竹马的两情相悦到悲喜交加的黄昏恋情，越过30余年的别离，跨过万水千山，终于以大团圆的结局为爱恋画上无比感伤亦无比愉悦的句号。

当然，并非每个离散者都如老兵王德耀那般幸运，纪录片同样叙述了无法疗愈的创伤。第五集中，曾是军法官的高秉涵，13岁告别母亲之后，便留下了“一生从不吃石榴”的创伤。常年放置在高秉涵家中的老兵骨灰坛，不仅高秉涵的女儿司空见惯，连高秉涵的第三代后人都习以为常。当年的军法官高秉涵成为老兵魂灵的护佑者。32年间，高秉涵不断往返海峡两岸，一路喃喃细语，与逝者对话，将近200位台湾老兵的骨灰抱回故土安葬。高秉涵送回的是老兵的魂，疗愈的是逝者以及他本人未愈合的创伤。同样，另一位信使田圻畅，一位老兵的儿子，1984年始，便将自己在香港轩尼诗道德兴大厦中60平米的小屋开放给离散家庭。轩尼诗道上的一处公寓成了两岸会亲者的“鸟巢”。经田圻畅的联络，1000多封家书来往两岸，700多个离散家庭在香港的“鸟巢”得以重逢。在高秉涵、田圻畅这样的信使人物身上，我们看到了一种至善的力量，一种跨越鸿沟、愈合创伤、去除偏见的精神力量。

如果说高秉涵、田圻畅这样的人物是愈合两岸离散者的情感信使，那么，第三集《半百青春不留白》聚焦的许寿裳、台静农这样的知名学者便是跨越海峡的文化信使。1896年始，长达50年的殖民历史，导致六百万台湾人民中近七成已经习惯使用日语生活。1945年10月25日，台湾光复，许寿裳受邀飞抵台湾，主持编译馆，编印台湾中小学的国语教科书，本人亲自编写了《怎样学习国语和国文》一书，教台湾同胞如何循序渐进地过渡到使用国语和国文。阅读许寿裳的书信，不难发现这位知名文化人为光复后的台湾重建中华文化的拳拳之心。而就任台湾大学中文系主任的台静农，默默接续了鲁迅与许寿裳的启蒙理想，与许世瑛并肩同行，为台大中文系培养了众多文化英才。这些自觉肩负传播中华文化职责的知名人士，能在《两岸家书》中开出长长的名单，连横、张我军、蔡培火、林海音、蒋渭水等知名人士，他们的身心与祖国同频共振，他们的中国魂从未丢失。

爱国诗人与史学家连横的文言纪传体通史《台湾通史》明确记载了台湾与大陆密不可分的关系。近年，连横的曾孙女连惠心将《台湾通史》翻译成白话文。连惠心面对镜头言说《台湾通史》的历史意义，其文化信使的形象跃然屏上。影片中，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连横、连震东、林文月、连战、连惠心，林焕文、林柄文、林海音、夏祖焯，他们之间不仅仅是血缘的关联者，更是思想文化层面的联盟者与赓续者。

这部由福建省广播影视集团、哔哩哔哩、中国外文局国际传播发展中心、福建教育出版社联合出品的纪录片《两岸家书》，以家书为导引，兼及先贤的著述、诗文，聚焦亲友之间书信往来与具体历史语境的高度呼应，梳理代际情感与思想的传承，勾勒中华文化得以发扬的情与思之脉络，感知爱国情怀得以延续的源与流之关联，从而以文字与影像交织呈现的方式建构跨越海峡的中华文化思想以及爱国情感的记忆之场。这于当下，是情感记忆与思想文化记忆的再度描述与确认，是一次族群共同体意识的再度召唤，更是朝向未来的深情期待。

（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