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丝瓜,想爸爸
每一个人都有爸爸。不管每一个爸爸多么不同,无论南方的北方的,是贫穷还是富贵,他们对孩子的爱都是一样的。
小时候,爸爸在海事局工作,妈妈带着我们住在乡下,全家靠爸爸一个人养活。每次总在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爸爸就发工资了。爸爸拿了钱回家,我就能吃到糖果,还有辣椒炒肉。1980年代的湘北农村,猪肉和糖果并不常见。我没吃过牛羊肉,连听也没有听过海鲜。但是,有爸爸的日子,我吃到了世上最美味的食物,我们四兄妹的嘴巴总是泛着油光。
爸爸40多岁的时候骑自行车摔伤了胳膊,住了一阵院,我和妈妈在医院陪伴,我吃到好多稀奇的东西。爸爸出院后办理了病退手续,回到乡下。半路出家当农民,他付出了很多,尽全力保证庄稼成长,田土肥沃,保证孩子们有饭吃,有衣穿。他栽果树,种蔬菜,园里的蔬菜瓜果熙熙攘攘,吃啊送啊卖啊,有些还是会烂在地里。丝瓜一条条垂下来,临水自照。我们整个夏季都在吃丝瓜,一直吃到它们老在瓜藤上。
有爸爸的日子踏踏实实,稳稳当当。
但是后来,爸爸病倒了。离开了我们。
我从没想过爸爸会老,更没想过会失去爸爸。
没有爸爸的家,空荡荡的。
爸爸在天堂,也会种丝瓜吗?
小时候那么傻
小时候看到的世界很大。瓜是肥的,双手抱不过来;河是宽的,一眼望不到岸;树是高的,高到云里头去了;瓜叶像小船,在风浪里摇晃。我幻想坐着瓜叶,在大海上航行。
菜园里每天都有新变化。土里忽然冒出小苗,小苗渐渐长高,妈妈将小苗分散栽开,浇水施肥。没多久,园子里便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红的、白的、黄的、紫的,我认识了黄瓜花、丝瓜花、茄子花、扁豆花,还有别的杂草野花,菖蒲、艾叶、蒿子、狗尾巴。花开花落,瓜果冒出来,很快就长大了。
我问妈妈,人为什么不能像瓜果那样很快长大,妈妈说因为人要念书学知识,知识只能慢慢学,所以人也只能慢慢长,如果知识长得慢,人长得快,就会变成空心萝卜了。我不想学知识,就想快点长大。妈妈问我长大想干什么,我说要当航海科学家。妈妈说当航海科学家,更要学知识,因为海里有吃人的鲨鱼,有摧毁船只的风暴。
在人生的大海中见过了鲨鱼,遇到过风暴,人却想回到童年,回到妈妈的菜园。
祝你破茧,祝你重生
姐姐18岁嫁到一个湖多的地方,那儿人烟稀少,地域也偏,但是夏天十里荷塘九里红,特别好看。我一放暑假就去她家耍,每天划着杀猪用的椭圆形澡盆采莲花摘菱角。青菱角清甜爽口,边摘边吃,红菱角煮熟了像板栗一样多淀粉,办酒席的用它炖肉。在荷叶下划行,静得可怕,只有澡盆撞击荷秆,荷叶发出哗哗的声音。有时冷不丁遇到同样采荷的人,双方都会吓一跳。尖叫声像受惊的鸟群,从密实的荷林飞向天空。湖泊面积太大,荷花莲子多半寂寞风干,有些莲子被鸟啄空,留下小黑洞,马蜂窝似的。上岸时顺手在湖边采几根芦笋,辣椒芦笋炒五花肉,比得过山珍海味。秋天和冬天,莲藕卖得好价钱,挖莲藕就成了男人们的副业,他们穿着齐腰的靴裤,在淤泥中摸索,采了一根,出水便洗得干净雪白,像女人的手臂。
十里荷塘,夏天有多热烈,冬天就有多寂寥。残荷枯茎,泥塘灰暗,不着一丝生机。
姐姐生了两个儿子。她的生活就像这十里荷塘,短暂的浓艳过后,陷入一望无际的枯败。除了等待春天,新荷冒出来重新铺满水面,她可计可施。人容易在希望中蹉跎岁月,幸福的胡萝卜总是悬在够不着的地方。年复一年,荷花谢了又开,从乡村到城市,不足30公里的距离,姐姐走了20年,终于走出了自己的牢笼。
别人家的西瓜更甜
夏天,菜园里总有些野西瓜藤,结出碗大的瓜,瓜瓤粉白色,味道发酸。湖区的土壤不适合种瓜,即便是精心栽培,也强不到哪里去。我爸周末带外地瓜回家,于我总有过节的喜庆。瓜很沉,抱不动,奈它不何,索性整个人趴在上面,又抢过我妈手中的菜刀,刀刃刚落上瓜皮,瓜便自动裂开,露出红瓤黑籽。我妈总是把中间的让给我和我爸,自己吃些边边角角,吃完将瓜皮收了,洗净,晾干,放进泡菜坛子,第二天泡瓜皮上了桌,酸甜爽脆,特别下饭。
晚上乘凉,察觉二哥他们有偷瓜计划,便寸步不离,怕他们甩掉我。没有比夏夜偷瓜更刺激的游戏了。满月高悬,萤火虫飞舞,地上影影绰绰,人们摇着蒲扇闲聊,声音若有若无。偷瓜行动队秘密出发。目标是侦察兵发现的,白天熟悉了地形,知道哪儿有沟坎,哪儿有荆棘,家里几口人,养没养狗。去的路上很严肃,抱瓜回来享用战利品时才会嘻嘻哈哈,再淡的瓜也吃得有滋有味。有时也会被人发现,听到一声呵斥,便撒腿狂逃,惊心动魄。我们从未被逮住过,那时总是以为自己跑得快,现在明白,其实是人家懒得来追。
现在回头看很多事情,童年的记忆简直像一种错觉:以前觉得很宽的河,其实很窄;觉得很远的一段距离,没几分钟就走完了;明明一样的西瓜,别人家的就更甜。
有人等你吃饭
放学铃一响,关了一天的孩子自由了,像鸟一样飞出校门,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自动结伴回家,一路上打打闹闹,推推搡搡,有时索性扔下书包,决个输赢。我因为住得偏僻,要走的路比别人长,过了这阵热闹,最后总要独自走一段。这段路有丘陵树林,有荷塘湖泊,有野兔野鸡,也有刺猬黄鼠狼,我并不觉得孤单。一个人尽情玩耍,一会儿爬树掏鸟窝,捉铁牛,一会儿摘些不能吃的苦枣,扔向湖心的鸭子,将它们吓得呱呱乱叫。
夏天卷起裤脚,探到荷塘里采菱角。菱角容易采,因为它们的叶子浮在水面上,只要抓住一根藤,就可以收拢一大片。我把菱角装在口袋里,菱角的尖刺扎穿了衣服,扎破了皮肤,也不在乎。我想的是,如果家里碰巧有肉的话,就可以做一碗菱角炒肉啦!当然也免不了要被妈妈批评教育,小孩子不能一个人下水。
再有就是掰蘑菇。那些大树脚下的蘑菇,层层叠叠,像云一样。我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
小时候冬天很冷,常常下雪,湖面结冰,可南方的冰总是很薄,扔块小石头就能砸碎。我盼着有一天冰块能厚实起来,就可以自由地在冰上玩耍,将板凳翻过来,坐在上面,在湖面上开来开去。又或者在冰块上凿个洞钓鲫鱼,因为鲫鱼在冬天一样会四处找吃的,那些馋嘴的家伙就等着裹着诱饵的钩子伸到嘴边呢。我放学时常常这样胡乱想着,遗憾着,一边幻想着更好玩的事情,一边往家里走。远远地看见小黑狗坐在家门口等着,看见我,它兴奋地撒腿狂奔过来,好像等了我一整天。
不管回家的路有多远,心里装着期待,被什么人热切等候,一定是幸福的。
苦枣树花
在树荫下做作业,清凉,隐隐花香,花瓣落下来,顺手夹进课本里,某天上课,突然发现一朵干花,很欢喜。乡下那么多树开花,偏爱苦枣树花。它不像大众情人般的桃花妖艳,也不似冰清玉洁的梨花娇柔,花不招展,色不惊人,但十分耐看,仿佛一个不施脂粉的朴素少女,清丽脱俗。可惜家中老苦枣树已被砍伐,乡下苦枣花已无处可寻。它的花瓣细小如米粒,浅紫和粉白混杂,一簇一簇的,不喧哗,不媚俗,经常被树叶遮蔽。没有人像我这样留意过苦枣树花,更没有人像我这样钟情于它。也许这是比较私人化的偏好,但若不被艳若桃花之流迷惑,肯将目光稍在卑微的事物上停留,你会发现苦枣花与众不同,别有情致,不穿锦衣玉帛,不用描眉扫腮,它的美是静水流深。
在平庸且没有耐心的时代,往往充斥着一窝蜂的审美、一窝蜂的吹捧、一窝蜂的阅读、一窝蜂的表达……人们唱同一首歌,用同一种思维,造同一种语境……缺少发现、审美、鉴赏以及独立思考的能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鸟出头,弹必击之,乌龟缩首最安全,背着丑陋的硬壳,想爬哪儿就爬哪儿。
活着最腻味的事情,就是跟在一群人后面为偶像欢呼。我情愿去观察卑微的生命,欣赏它们寂寞绽放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