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野原敏江 张学东
野原敏江:张学东您好,借由此次翻译您的作品《家犬往事》,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说起来,我们已有十几年没联系了,要不是2020年饭塚容老师(日本“中国现代文学翻译会”第一任编辑长,日本中央大学文学系教授,余华《活着》的译者)联系到我,真的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张学东:正如敏江说的,您以前的邮箱似乎无效了,这些年发出的信件均被退回。最先是北京的李强先生联系到泉京鹿女士,然后通过泉京鹿女士联系到久米井敦子女士、饭塚容先生,绕了好大一圈才联系到您。据说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只需通过六个人,便可找到想找的任何一个人,我们仅用了四个人就联系到对方,想必是有些道理的,我们中国人讲的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所以,跟敏江的这场文学对话注定会开始的。
野原敏江:银川是我去过的中国最远的一个地方,在2007年夏天,我还记得那里的沙漠和蓝天,还有在那短短几天中遇到的那些淳朴善良的人们,记忆非常深刻。那是我第一次和近藤老师旅行,采访完张贤亮先生和您之后,我们曾在银川的国际饭店彻夜长谈。
张学东:十五年前,与近藤老师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当时她给人的印象很深,尤其是她不俗的谈吐和对文学的那份执着情怀。那次我们在银川见面后,敏江回国后就翻译了我的小说《送一个人上路》,并在日本公开出版的杂志《中国现代文学》2009年第3期全文刊出,一晃十多年了。当年二位来访的时候,我女儿尚幼,现在她已是大学生了,可以说女儿是我此生最成功的一部作品。
野原敏江:我看到您发过来的令爱的照片,真的是英姿飒爽、聪明伶俐的女孩。我知道您的长篇《家犬往事》就是为了令爱所作。2020年9月,我拜读了您的这部作品。感谢您用勤劳的双手创造出的这份奇迹,也感谢这篇大作中的两位神犬,还有书中的所有登场人物,您是一位了不起的父亲。
我常年研究的题目是“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动物意象”。因受历史、年代以及作家生活的地域环境,作家的个人体验、嗜好等各种条件的制约,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的动物各种各样,但无论是什么样的动物,只要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它都会和作品发生千丝万缕的关联。《家犬往事》中的两只神犬,它们像家人一样伴随着少男少女的成长,它们在作品中发挥的使命就像超人一样不可计量。《家犬往事》和另一部长篇佳作《妙音鸟》中所描写的神犬都和您童年时的家犬有关吧?在中国的古典文学,或者神话传说中,狗有什么别的叫法吗?您的作品中有很多是描写动物的,比如牛、羊、狼、鸡、猫、猪等等,您对自己其他作品中所出现的动物意象是如何看待的呢?
张学东:谢谢您对《家犬往事》的肯定和喜爱。我童年时期生活在乡下,其实更准确地说是生活在城乡结合部,从我家到街市步行也就一刻钟,那个小县城四周被乡村包围着,可以说牛、羊、鸡、猪、狗、猫比比皆是。我打小就喜欢养狗的,至少养过三只以上,且均是体型较大的狗。我18岁远赴广州读书之前,家里还有一条跟小说中的坦克极相似的狼狗,它是由我亲手从外面抱回来养的,我们给它取名阿黄,它十分矫健且勇猛,看家护院得心应手,可惜后来它死了,家人把它埋在一棵果树下,我因在外地没能见到它最后一面,很是遗憾。也许,这份遗憾经过多年发酵,冥冥中促使我完成了后来的《家犬往事》这本书。据文献记载,在《诗经·尔雅》中狗被称为豺舅,在晋、唐时期叫做黄耳,明朝又叫做地羊。民间一直认为狗是狼的舅舅,狼是很怕狗的,所以我个人觉得“豺舅”这个称谓更生动有趣,也更具文学性。
其实,在将狗搬进我的小说之前,我早期曾多次写到羊这一温顺的动物,如《跪乳时期的羊》《青羊过街》《看窗外的羊群》《羔皮帽子》等,小时候羊在我的家乡非常普遍,几乎家家户户都会饲养几只甚至更多。弟弟小时候,由于母亲缺少奶水,爷爷就养了两只奶山羊,每天专门挤下羊奶喂给弟弟喝。爷爷去世后,父亲也曾一度饲养过几十只绵羊,主要是养大后送去市场卖掉赚钱养家。所以,羊这种生命在我印象中总是很悲惨的,难免要遭杀戮,成为人们的食物,就连羊毛、羊皮都要为人衣着所用,可羊本身就是那么温顺和软弱,没有丝毫反抗能力,只会咩咩叫着,逆来顺受,这恰好跟人性中的某些部分相似,特别是那些弱势群体或弱者,书写羊很容易激起人之怜悯,进而引发读者共鸣。
在我们的古典小说《西游记》中,孙悟空、猪八戒、白龙马,以及那些形形色色的鬼怪精灵,多半都是现实生活中的动物变化而来,所以,在阅读的时候经常有种错觉,这简直就是一个神奇的动物王国嘛。不过,这里的猴子和猪等皆被赋予了人性,象征着人类的聪明才智和愚顽不化,那些由狼虫虎豹变化而来的妖魔鬼怪更是贪婪和虐杀成性,而这也是人性中重要的一部分,否则,世界上就没有那么多的战争和屠杀了,所以说作者是伟大的,他巧妙地将一群动物融汇到一个僧人取经西游的故事中,由此揭示人性中最本质的东西。
野原敏江:在翻译您的《家犬往事》时,我曾向两位师姐提议,把日文版书名改成《犬人物语》。我觉得无论是人也好,狗也好,如果把它们/他们/她们置放在同等的平台上去观看的话,也许能更深一步地去理解这部作品。人和狗的名称其实只是语言认知,是生物分类上的一种称呼而已。
这部作品中最让我感动的地方是第13章的描写,那个镇子有一棵老榆树。不知道那棵树的树龄有多长?我希望这部作品在改编电影时能找到一棵非常巨大的树。五尺铺中的那棵老榆树是镇子的象征,它不光记录了镇子古往今来的土地中的记忆,也是居住在镇子中所有民众的记忆,更是生活在那里的狗、麻雀、喜鹊和鸟虫儿们的身心依靠。
张学东:日本的小说题目多用某某物语,最有名的当属《源氏物语》了,我还看过一部叫《东京物语》的电影,您提议将我的小说名译成《犬人物语》,也算符合日本读者的习惯吧。但我还是坚持用原名,因为有家有人才有家犬,“家犬往事”更能体现一种家情怀。说起来,物在小说中占有很大比重,19世纪的俄罗斯小说均可见大篇幅大段落的景物描述,我们的古典小说《红楼梦》中“黛玉葬花”很能体现春花与年轻美丽女子的关系,《聊斋志异》中的关于“狼”的描述堪称经典。当代小说一改过去的传统,不再将更多笔墨用于状物了。我在《家犬往事》中,还是有意向过去的传统致敬,书中关于树林、山川、土地和河流的描述很多,尤其是镇上那棵树龄近百的老榆树,中国人讲“人挪活树挪死”,一棵树从栽植到长至参天,往往得数十年甚至更久,它的矗立在岁月长河中就具有了某种象征意义。那棵老榆树之于五尺铺就是智者和树神,它看惯秋月和春风,最知人世间冷暖,灾荒年月它用榆钱和树皮养活过饥民,和平光景它撑起巨大的伞盖为路人遮阳挡雨。可在那个特殊时期,它的命运岌岌可危,要沦为一堆柴火去煅烧铁块,五尺铺的少年和狗们奋起捍卫老榆树,狗的忠诚在这一章节得以彰显,一如少年的善良与勇敢。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真的很喜欢狗,没有哪种动物能与之媲美吧。
野原敏江:说到动物,中国有举世闻名的动物大熊猫。我想顺便问一下,在银川的动物园里能看到大熊猫吗?《家犬往事》这部作品中第22章中的一段描写,昏倒后的白小兰被刘火救到了他家的地窖里,那儿也是他的地下乐园,白小兰在梦呓中看到一只“小白兔”,在煤矿里为她引路,去见她日思夜想的父亲,她父亲是矿工,煤矿就像“黑暗的汪洋大海”,那些“铺天盖地的黑色”与纯白的小白兔,以及内心纯净善良的白小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您作品中这种黑白明暗的色彩处置,和道教中的阴阳二气有关联吗?
张学东:谢谢敏江从我小说中解读出了黑白两色的深意。由于气候干燥加之冬季寒冷,熊猫不能生活在银川,我们想看它也得去趟四川了。我一直比较注重彩色对作品叙述的作用,具体到这部小说中的现实是压抑的,就是矿井中那种暗无天日的感觉。白小兰的父亲常年在井下挖煤,刘火后来一个人躲藏在地窖中,所有这些都构成了晦暗无色的生活,而在这样的背景下,白色则显得轻盈而圣洁。最初,小白兔是父亲送给白小兰的礼物,而白小兰又将它转送给年幼且受了伤的邻居谢亚洲,这是一种了不起的善意,特别是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兔子给小男孩的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白小兰则更像一个天使,她身上时时闪烁着与人为善、睦邻友好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因子,可她天生不善言辞,又总是忍辱负重为生活做出牺牲,这个形象很容易打动读者。至于黑白色彩在小说中的营造,潜移默化地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比如在道教的太极图中,黑色走到最微弱的时候,白色就变得强大了,反之亦然,这也就是物极必反吧。四季轮回,阴盛则阳衰,阳盛则阴衰,世间才有这分明的春夏秋冬,也才有了人的善恶是非,甚至才有了男人和女人,一切都是大自然的造化,小说中的黑和白正好对应了生命的极端与无常。
野原敏江:在将您的小说翻译成日语的过程中,我们每次提出的一些问题,您都非常快速地给予答复,真的非常感谢!
张学东:多谢敏江和关口、仓持三位翻译老师倾心努力,也衷心感谢日本教育评论出版社推出了我的《家犬往事》日文版,希望这本书能得到更多读者的喜爱。
(野原敏江,女,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日本东京都立大学文学博士,专攻中国当代文学。现在日本东京都立大学任教。日本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中国现代小说翻译会会员,曾翻译过中国作家金仁顺、张学东、严力等人的小说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