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作品

做一个享受颠簸的青年

□谭健锹

高铁在茫茫暗夜中飞速穿行,没有传统火车的隆隆轰鸣声,也没有钢轮与铁轨碰撞的聒噪声,只有软卧里一对分宿上下铺的夫妇细微的鼻鼾声。尽管不过是晚上8点,但窗外已漆黑一片。高铁早已离开繁华的珠海市区,正驰骋于山野间,没有路灯,没有月色,没有星光,一切都因为太快,快得让那些该有的光芒早早逃离了我的视野。一切都太快,人生何尝不如此?这一趟旅程,或许就是我彻底告别青葱岁月的里程碑,或许就是为我的人生下一阶段举行的奠基礼预演。

几年前,我也曾在高铁上阅读小说打发时光,《活着》《尘埃落定》都是这样一度把我带进作者预设的神秘世界的。可今晚,就算亮着简陋的床头灯,我也无心阅读,只想望向窗外黑乎乎的世界,展开想象和回忆的翅膀,飞过去,飞到遥远的北方。闭上眼睛,也是黑暗一片,我恍如在宇宙的星辰间徜徉遨游,跨越时空的千山万水,看见自己的童年、少年、青年乃至壮年。

一个多月前,我突然收到中国作协的邀请,请我去北京参加第九次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

我,一名普通医生,能代表澳门作家吗?有资格和专业作家相聚一堂吗?我,两鬓苍苍了,还算青年人吗?

作协的朋友诙谐地回答:“可以,不到45岁还算!”

我暗自笑了,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兴奋。把头发一染,就收拾行囊,慷慨待发。

四十三年前,母亲背着刚出生的我,挎着沉重的生活用品,独自从广州乘火车到西安,探望从军的父亲——我就是这样和列车结缘的。那时候的列车大多裹着绿皮,里面总是人山人海。母亲曾说,她在列车上摆脱过人贩子的纠缠。那惊心动魄的瞬间在她嘴里居然云淡风轻、豪气万丈,让涉世不深的我对列车怀有一种莫名的憧憬。

上小学前,我和父母的许多光阴就是这样在绿皮火车上度过的。来来往往,日月如梭,大江南北,风雨兼程。可能就是这样的颠簸让我对那些有文学意象的景观萌生了一见钟情的感觉吧?我们不富有,但我们的家很有趣,父母在火车上不忘教我背诵唐诗和《木兰辞》,还给我讲中国历史故事。他们不是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却对文学有一种天然的亲近。许多年后,当我系统地学习文学时才意识到,20世纪80年代曾是文学的年代,文学作品尤其是诗歌,简直就是当时年轻人的图腾,我父母自然身在其中。

然而,父母还是从文学中逐渐抽离了。中国的变化日新月异,他们在现实、功利、世俗的海洋里不断拼搏。父亲从西安转业,回到家乡的小县城,生活安稳了。似乎,“颠簸”渐渐成了遥远的过去乃至奢望。他们让我学医从医,并且不太愿意我在中学阶段读文科,十七八岁的我只好从命。可是,他们不经意间埋在我心头的文学种子在我而立之年发芽了。

30岁那年,父母把我送到了澳门——一座离家乡新会不远的城市。这里有着迥异于广东的建筑,还有似曾相识却又有所不同的风俗人情。或许乡愁和孤单,还有对前程不可名状的惶恐,终于把心头那团文学的火焰点燃了吧?此后十几年,我一手拿着听诊器,一手拿着笔,过着普通医生难以想象的日子。澳门这座小城珍藏了我的文学梦想,让它免遭碾碎的厄运。

这次为什么要坐软卧穿越黑夜呢?因为澳门直飞首都的最早航班也要8点才出发,到达北京已中午时分,能自由活动、参观的时间实在有限。于是,我毫不犹豫地选择到珠海高铁站,从夜间出发,于清晨6点30分到达北京西站。打车去牛街饱尝完羊肉包子和甑糕后,我便赶到会议所在地——西直门的国二招宾馆。

8点50分,我恐怕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参会代表。恢宏的海报恍如展开臂弯,摆出欢迎和拥抱的姿态。我把行李寄存下,独自外出。那一刻,我还没法想象一个小时后的盛况——来自五湖四海的各路“神仙”云集宾馆大厅,许多人我素未谋面,只在翻书时看到其如雷贯耳的大名。

文学对我而言,是一种孤独的乐趣,如果被喧嚣浸润,反而削弱了它在我心中的神圣。文学,更是历史的孪生兄弟,没有历史的加持,文学的色彩也将暗淡无光。

我举手一扬,坐上了一辆网约车,径直到达南锣鼓巷。流连网红商铺不是初衷,我的雅趣在于南锣鼓巷两侧那些像鱼刺一样的胡同。在雨儿胡同里,我参观了齐白石纪念馆,我还在粟裕故居的门前肃立,行了庄严的注目礼。在后圆恩寺胡同的茅盾故居里,我感慨着北国和江南水乡的天壤之别。我甚至在胡同深处窥视老北京们的生活点滴,把自拍手机架在破旧的石桌上,恬静地面向镜头,背靠髹满红漆的院门,露出久违的微笑。突然间,我意识到自己已好久没有开怀大笑了。也只有在这样的时空里,在陌生的氛围中,我才终于暂时偷偷释放了自己。接下来的五个小时,我在圆明园遗址的绿荷、湖泊和石头废墟中怀古。历史的悲哀没有缠绕我,反倒是自己近日的跌宕起伏,让寂寞的心灵滋生苦涩的眼泪。

我对科幻文学、类型文学和青春文学涉猎不多,我只是一个传统写作者。当夜幕降临时,我几乎是最后一个回到了国二招宾馆的青年作者。那灯火辉煌、高朋满座的场面,好像一个新世界在向我招手。

为出席正式场合,我向同行的澳门代表陆奥雷借来一件黑西服,裹在身上正合适,临时凑成的庄重终究掩盖了我出行的仓皇。澳门人特别友善互爱,人情温暖最容易自然流淌,这正是我成为澳门人、喜欢在澳门长久生活的原因。澳门没能令我停止漂泊,但能让我体会到“澳门地域虽小,澳门人的心却很大”这句话——我也把这句话带给了记者朋友。

一天走了五万步,可谓“颠簸”,但我实在是乐此不疲。为了单纯的文学爱好,总在生活的漩涡里徘徊、跳跃,我想,享受这份“颠簸”的我还能再做一回青年啊!

2024-09-23 □谭健锹 1 1 文艺报 content76408.html 1 做一个享受颠簸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