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应杨鲲峰约请,为他的散文集《桃源古韵凤羽》写过一篇序言。我在那篇文章中写道:“有一个人曾用抒情写意的散文笔调为自己的故乡全面且传神地作传,他就是杨鲲峰。”
大理白族自治州洱源县的凤羽山乡,是杨鲲峰的衣胞之地。那里飞瀑轰鸣、松风盈耳,梵宇僧楼遍缀山野、白族庭院花木照眼。作者少年时曾在那里砍柴拖竹、挖药放牧、栽秧割稻、挖田种地,看遍了山野间的松林塔影、田坝里的灿黄菜花、打场上的高耸谷堆,也曾沉浸于乡人接本主、过火把节、唱板凳戏的习俗和对独特饮食的品味中。特别是对徐霞客寻幽访胜之足迹的踏访,对杨升庵才情恣肆之诗文的品读,使得他饱蘸真情,对自己的故乡作出了诗性详解和有力推介。
“写你的村庄,你就写了世界。”这是托尔斯泰的名言。在写作中突出地域特色是聪明的,杨鲲峰深谙此理。近日又读到他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近30万字的散文集《情系苍洱》,不禁对他笔耕不辍的勤奋深感钦佩。
凤羽只是苍山洱海地区的一个乡镇。如果仍然从为一方水土作传的角度来考量,《情系苍洱》的“传主”,范围虽然从一个“点”扩展到了一个“圆”,体量大了许多,但写作的基本立足点没有改变。故乡依然是作者的情之所钟、爱之所系、笔之所依,在文集中占了很大篇幅的纪游类散文,就是他宣示自己对故乡的浓情厚意的一个泄洪口。也许是受到一种无形的牵引,也许是为了更深地懂得,在苍洱大地上,他让身体和灵魂一起迈开腿脚,一次次去丈量奇险山川的幽韵和秀美河湖的烟霞,一遍遍去品读厚重历史的沉积和绮丽风物的传袭。这些游访,有刻意为之也有受人邀约,有一时兴起也有蓄意已久,从下关西洱河畔的居所出发,他的足迹几乎遍及整个苍洱地区。如果说,苍山的清峻、洱海的明莹、寺登街的戏台、新华村的银器、鸡足寺庙的香雾、博南古道的蹄印……数不胜数的神奇美丽,在他心中播下星星点点的火种,那么,这种斑斓点燃了他伏案书写的热情,终使他的文思在笔端一次次燎原。可以看出,杨鲲峰已经从童年少年时期的记忆里走出来,从被乡愁晕染的桃花源梦幻里走出来,视野更开阔,笔力更雄健,文章的内容也更厚实了。
《回望西洱河》是文集的首篇。在这篇文章里,他写到了曾经旌旗猎猎的龙首、龙尾关南诏古城墙,写到了杜甫、白居易书写发生在西洱河畔的天宝战争的有关诗句,写到了南诏德化碑上的史话;但更让他欲罢不能的,是西洱河当下的活色生香:碧波中白帆往返,柳荫下渔姑织网,晚照里三弦琤琤……春夏秋冬,风晨、月夕、星夜,河边湖畔的景象各异,都让他陶醉和眷恋。
爱得深沉,眼中就常含泪水。很多出身大理的作者,对故土只愿进行选择性翻阅,而没有看到这块土地昔日的古典式恬谧已被高耸的酒店宾馆、云集的轿车、闪烁的霓虹、如织的游人击穿的现实。是的,如今一眼望去,突兀而起的水泥森林里到处熙熙攘攘、热气腾腾,往日的古雅和文静不再。时代急匆匆地大步行走,脚下溅起的除了人们的悠长惊叹外,与之相伴的往往还有怀旧的怅惘。这样的切身感悟,在作者对历史烟云的深情回眸中,在对现世人生的悉心观照里,通过身到心到的“在场”,得到了明晰却又点到为止的表达。
当然,散文之美,美在思想。如果能把现代与传统相互依存的关系思索得更深邃,如果能把时代前行中的欣喜和茫然放置到更高层次上去解析和表达,鲲峰的写作也许会更让人叫好。
顺着篇目读下去,我发现很多散文,如《苍洱诗画忆悲鸿》《博南古道怀升庵》《黑潓江畔寺登街》《鸡足山揽胜》等,都比较注重引述历史,这无疑增加了文字中的文化含量。
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化散文一时风行,大有“无文化,不散文”的态势。然而我们不难发现,在文化散文大行其道的潮流中,难免泥沙俱下,会出现一些人玩弄小智小慧、采用拼接粘贴的方法炫耀知识碎片的情形。这样的散文,用历史的彩带、文化的亮片来掩饰审美的粗陋,少了文学的心魂、才情的赋能,只会让明眼人白眼以对。所喜的是,由于生命的根须深扎故乡的厚土,由于对故土爱得深、懂得透,鲲峰在文章中对历史文化的鉴引,虽然还没有完美地做到从尘封中打捞新颖、使用风格化的语言表述,却也饱浸情感汁液,引行文之需而引,鉴主旨之需而鉴,与文章本身水乳交汇。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鲲峰对历史的回眸,能把读者的眼睛擦得更亮,进而对故土进行更清醒的审视,有更清晰的前瞻。
文集中的一些文字写得非常风趣。如《我这个人》一篇,说自己个儿不高,头发稀少;说自己无权无钱,却有书画陪伴;说自己不常赴宴,却常围着锅台蒸煮汆煎大理风味美食。文章里有对自己的揶揄,更有对自己生存状态的首肯,自信满满。春天来时,在写作读书之余,在锅碗瓢盆的铿锵作响中,鲲峰一定也和众多大理人一样,开启了舌尖上的春天之旅。我为什么突然这样说呢?因为我曾收到一个他寄来的神秘包裹,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他的新作,竟然还有一袋真空包装的树头菜、金雀花等春天的芽蕾。鲲峰是要让我在异乡与故地友朋共历“吃春”习俗,品尝故乡的春天吗?嫩黄的金雀花清甜,新紫的树头菜凉苦,它们都开胃醒脑、提神振气,是鲲峰从美丽的大理向我投送来的春天的问候。这也让我想到,鲲峰这批用心用情写出的散文,就像生长于苍洱大地的姚黄魏紫,鲜活、清新、元气淋漓,承载着季节的心跳,散发着故土的体温,耐人品嚼,韵味绵长。
(作者系云南省文史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