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新作品

舞台,是他的圣地

□梁卫群

《八宝与狄青》饰文武生狄青

《桃花过渡》饰老丑渡伯

《柴房会》饰踢鞋丑李老三,吴玲儿饰莫二娘

舞台,无论华丽简陋,都是他表达艺术的纸笺,他银钩铁划出神入化;角色,不分大小,俱为他结识知音的乐章,他情真意切言为心声。

——题 记

舞台边上的少年

洪阳是普宁的县城,清末有个潮州总兵方耀在此建了个德安里,富甲一方,办了很多戏班。这个富庶地方,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有个别处少有的好处,便是有更多戏可看。而对于小方展荣来说,只要他愿意,他几乎可以一场不落地跟,因为小孩免票。母亲黄青缇是潮剧最早的坤旦,20世纪30年代出了名,22岁嫁了人就在家为人妻母,但她有很多戏班故交,展荣去看戏,他不怯人,自来熟,总能在台下一角找个不妨碍人的地儿,津津有味地看戏,困了便睡一阵,醒了继续看。他不挑,什么戏都能看下去,杂七杂八地看,他看戏,也看人,看台上,也看台后。久了,他便能看出那种嘈杂里的秩序,紧张里的条理,在各种声响动静里,他能共情,在这地方,他感到安心。

他是家里第七个儿子。他上面有很多哥姐都被送了人,父母养不起十几个孩子,单留了三个最小的。最大的儿子能挣钱,从小就在戏班,从童伶做到师父,演戏谈不上很好,但什么都会一点,装台功夫尤其好。每回戏班裁减人员,张榜出来,头个就是他,但每回总裁不掉,原因无非两个:首先,他好用;第二,裁掉他,戏班下不去手,他是家里主要的帮手。

1959年夏天,方展荣要升三年级,他向母亲要两元钱去交学费。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让他去找大哥。从普宁洪阳到揭阳榕城,有四铺多路,一铺路5公里。次日他起了个大早,母亲掀开锅,从白色的水蒸气里拿出个番薯递给他。展荣一边听母亲叮嘱,一边剥着番薯,把皮搁桌上。母亲顺手拿起番薯皮,放嘴里吃——这一幕方展荣记了一辈子。

他到榕城戏院找到大哥的时候,大哥正在舞台上装台。展荣仰着头,对大哥说:“大兄,我来了。”大哥问:“你来有什么事?”“无钱缴学费,母亲让我来找你。”大哥站在台上数米高的架子上,泪涌上来,弟弟没看见。

剧团里生活困苦的人很多,能帮一个是一个。团长饶恕听了方展荣声音不错,让一个乐师拉了一段曲,展荣跟着唱,嗯,可以培养,便说:“好了好了,你明天就去移户口。”就这样,11岁的男孩进了正顺剧团,有了一口吃食、几个零花钱。

上台

这个男孩一看就不怵人。当晚,剧务就安排他上台,在《时迁偷鸡》里演个小丑。他扮演一个店家,有句台词,对客人说“客官请进”,再持盏烛台引客入店,很利落地开门、关门——像模像样。

后面就没他的事了,他很快卸了妆,溜到台下看戏。头次扮相登台,新鲜感还没过,就听得边上一个人问:“弟啊,你刚才做《时迁偷鸡》的店家?”展荣说“是”,有点自豪。那人说:“你开门哩做成关门,关门哩做成开门。”展荣脸上热辣辣。这事,他也记了一辈子。他以为很小的事情没人在意,却不是,你在台上做了,就甭想糊弄过关,观众会当真。错处让人揪出来,要骗自己说不错,骗不过去。

他演戏爱动脑,爱自己加戏。演《取经》里一个传令的小猴子时,他跳到演猪八戒的演员腿上,突然往八戒的肚子上反手拍了一下。八戒没提防,吓了一跳,下台后追着骂他“猪肠仔”。

因为天性活泼好动,展荣学了很多戏,都是丑戏。后来正顺剧团办了一个学习班,叫汕头市少年戏曲训练班,从1960年2月到1965年2月,展荣在这里进行了全面的学习培训。因为学艺很刻苦,每科都能得满分。当时的训练强度很大,有些孩子吃不消。一天跑步两次,每次45分钟;练跳,就是跳过条凳,每次要跳45分钟,“跳”对在舞台上从上跳下、出台、翻跟斗都是非常关键的;练唱、练把子,每次也要练45分钟。最怕的是下腰,孩子们被老师压得眼泪直流。学员之间练甩枪、踢枪都练到脚肿,别看舞台上踢枪、甩枪非常轻松,其实演出之前常常练到无法行走。

这期间,方展荣小生、童生、小丑、武丑、踢鞋丑等都做过。

有一次去妈屿演出,演出完准备回来,在等渡船的时候,有渔民问展荣:“你昨夜做《三岔口》?”展荣答“是”。那人说道:“来来来,给你一只蟹吃!”说罢便挑了一只螃蟹,硬要送给展荣。

在正顺剧团,方展荣得到很多师父的栽培,陈大筐是他第一位师父。他从小就知道师父是教他本事的,有本事,饭碗才捧得稳。师父是恩师,虽然年纪小,他却懂得要勤快,帮师父倒茶渣、洗痰盂,和小伙伴们轮流洗厕所。

正顺剧团虽好,但每个潮剧人特别是年轻人心中,都有一个“梦中剧团”,这便是广东潮剧院一团。这个团进过中南海怀仁堂,去过香港,到过柬埔寨,被称为“雷公班”。

少年方展荣有一次去迎接完成外交使命、从柬埔寨载誉归来的中国潮剧团,那里有潮剧界最耀眼的明星、从正顺剧团走出去的姚璇秋。她是当时炙手可热的名角,在潮剧界独领风骚几十年,后来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潮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他因为不是少先队员,没资格去献花,这是他心中难忘的遗憾。

自己的舞台

每一次的下乡演出都是一场嘉年华,短短时间里,因为大戏到来,“墟市”临时开张,小孩蹿来蹿去,贪一口平时难得的零食;村民摩肩接踵,看一场戏卸去一身的疲累。而台下,还有不动声色的“猎头”,他们在关注着台上的艺人。

每一场演出都是一场实力的展示,对剧团、对艺人,都是如此。方展荣被发现是很自然的,他年纪轻,功底扎实,嗓音明亮,于是在1965年,他离开正顺剧团进入汕头市青年潮剧团。为了排《沙家浜》,需要能翻腾、功底好的年轻人去扮演新四军,1970年,22岁的方展荣从工宣队调进了新成立的汕头地区潮剧团。他爱琢磨,在这个新环境中,只要给他一个角色,他必定还人们一个惊喜。他演《洪湖赤卫队》里的彭霸天,出台一句“石板栽花无根底”,尽显地主气势和阴沉;他演《沙家浜》里的刁德一,则突出了特务的多心眼和狡猾。

同样是反派人物,他演《江姐》中的徐鹏飞也与众不同。在他之前,有郭石梅、陈玩惜、张长城等前辈名家演过这个角色。面对师辈他不怵,他不满足于已有的呈现,当时的惯例是正面人物冲着敌人一指,反面人物要马上顺势一倒,以反衬正面人物的英雄形象。他不爱这样脸谱化的表演,等姚璇秋饰演的江姐对军统头子指着鼻子痛骂后,方展荣饰演的徐鹏飞却不以为然一阵大笑——尽显特务头子的老成、笃定、狂态毕现,这样的反面人物,更衬托出江姐的伟岸与不屈。

观众对他演的角色开始期待,而他的师叔们看这个青年的表演也点头。他感觉到自我表达的快意,更感觉到创作被接纳的欣喜。他爱这方舞台!

选方展荣演徐鹏飞,是姚璇秋的主意。以方展荣之前成功塑造过多个叛徒的经历,在《江姐》中原本给他设定的角色是背叛革命的甫志高。但姚璇秋拍板让他尝试徐鹏飞,她对方展荣说:“后面的戏要你帮忙吊起来!”果然势均力敌,棋逢对手,成就了潮剧舞台令人赞叹的佳作。

方展荣因此在1975年进了姚璇秋主政的汕头地区青年实验潮剧团。

1978年,《江姐》在里湖演出,在这里,又发生了一件让方展荣毕生难忘的事情。他第一次看到洪妙演《杨令婆辩本》,这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老师父一旦粉墨妆扮,特别是开声之后,便神奇地换成另一人。他人还未出场,仅在台内应了一声“领——旨”,台下即时掌声、叫好声山呼海啸。这是一位离开舞台已久的75岁的老人带来的。这个场面极大地震撼了方展荣,原来艺术有这样的影响力!

而到了1980年,方展荣到揭阳桂岭演出《柴房会》时,他也终于体会到了一样的由喝彩声组成的山呼海啸。

丑,他的标签

1978年底,广东潮剧院恢复建制,方展荣转入一团。那时的观众期待古装戏如旱天盼春雷,潮剧界便开始复排传统剧目。此时的方展荣打算排林冲的戏,他有意挑战这个文武兼得的角色。但陈玩惜师父主张他去学蔡锦坤的《闹钗》。老人家与蔡锦坤师父有些交情,他带着展荣去蔡锦坤家里,说:“把他收作徒弟,不会丢你面子,功夫也能传下去。”没有地方练习,方展荣当即表示可以去自己家。他家也没多大,把厅里的木椅石几等小家具搬走,硬生生地把空间腾出来。每天一早,他拿了肉票去市场排队,买5角钱好部位的猪肉,盯着卖肉的把肉切得薄薄的,再买2分钱菜,等师父进门,现烫了碗肉片菜汤孝敬师父。白天学一整天戏,晚上就把白天学的复给玩惜师父看。他常常2角钱买了戏票,请玩惜师父看他的戏。玩惜师父无生儿无生女,展荣拿他当自家长辈。

学了一星期,蔡锦坤师父教完了,方展荣又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每天食堂晚饭后,他就一身项衫、一双靴、一把扇子,在食堂不停地走、站、蹲、扑,做各种身段程式,一直练到7点半剧团开始排戏。这样勤练下来,这件项衫就跟自己很贴身了,很听使唤。这个戏动作技艺尤其多且复杂,功夫不到,穿着项衫做各种动作时,这身戏服就会非常碍事,更别谈好看。师父教他,收袖子要利落,诀窍在于手指在袖里要撑开。动作繁多,越要利落,才干净,不杂乱,有美感。胡连的扇功非常丰富,川丑大师刘成基对《闹钗》的扇子功和水袖功就十分钦佩,曾以川剧经典剧目《议剑献剑》交换潮剧《闹钗》的技巧。方展荣演胡连,不曾掉过扇子。

到香港演出,到新加坡出访,方展荣替下了他的师父蔡锦坤。在此前,潮剧著名导演郑一标给《闹钗》复排了戏,他看到方展荣做了一个顶指纺扇的动作,他问:“你为什么做这个动作?你这样纺了没有意义。”

方展荣又收获了一句毕生受用的话。他举一反三,领悟到不仅扇功要用对地方,舞台上的艺术都要用“对”。演员在台上虽是主宰,却不可为所欲为,哪怕一个随意的动作对艺术都是一种破坏。

这个戏,他从1979年一直演到2014年。

方展荣演过的剧目数不胜数,一定要列出他的代表作,非《闹钗》《柴房会》莫属。《柴房会》是名丑李有存传授的。 他总结说:“《闹钗》是规范化传统,《柴房会》是生活化传统。”

方展荣好学,逮到什么就学什么,他涉猎很多行当,文武生丑都能胜任,单一个丑行便有十类之多,他几乎都演过。所谓艺高人胆大,他的胆子愣是给养肥了,潮剧界高明的前辈、优秀的对手、最好的团队,还有非常捧场的观众,是共同的助力。他不拘于成法,不因循守旧,李老三“惊鬼”的凌空倒扑虎是方展荣的创造,同时又继承了李有存的桌子抢背、滚窜床底、钻椅跨椅挪椅、滑梯勾梯蹲梯等动作。对于方展荣的“自我放飞”,曾有非议的声音,但他依然故我。

他演《闹钗》,不全沿袭师父,他对胡连的人物性格有自己的定位。这个公子爷虽然身上有着这个阶层年轻人的一堆毛病,但有特点,有“人气”,花花公子带点书生气、带点淘气。剧团里一个女演员看到他演胡连,捏着前襟,轻轻跳过门槛,觉得这个角色好可爱,看到他在剧里各种无可挑剔的动作、拿捏到位的情绪,有时笑得站不直,有时佩服得暗暗赞叹。她后来成为方展荣的妻子,她叫吴玲儿,是姚璇秋的第一个弟子,也是潮剧名旦,潮剧的五朵金花之一。

只要给他舞台

其实方展荣的生也演得很好。他早期在《小刀会》中演的刘丽川,是他崭露头角的角色。他演贾大夫,和张长城在《汉文皇后》里仅有一场对手戏,戏份不多,但两人功夫悉敌,戏飙起来,非常快意。团长兼头手陈汉泉说:“展荣啊,你还是得做生!”20世纪80年代,他还演过《华容道》里的关公。潮剧里关公戏少,潮人崇敬关公,扮关公,妆不能画得太像,但他出台,人们还是认他的关公,他演出了关公的“神”。1986年去泰国演这个戏,当地的侨领很欣赏,说:“我一辈子最爱关公!”1986年,他在《负心梦》里饰王魁,创造了一个小生惊鬼。1987年,方展荣又接到一个创作剧目《八宝与狄青》。他那时的丑已很出名,甚至开始有人称他“丑王”了,他还是接了狄青这个小生的任务。这个戏后来在第二届广东省艺术节上获得了一等奖。

方展荣说自己长得丑,或许是他对自己的形象有误解,他的狄青是很英气、帅气的,他演小生,观众没有一点不适。他演《王熙凤》里的贾琏,也很恰当。

1987年,有一次在炮台戏院演《八宝与狄青》,戏中有很多武打动作,台不平,演到中间,方展荣的脚突然崴到,入台后,同事帮忙做了些应急处理。十几分钟后,锣鼓声催,他强忍剧痛出台。戏歇后方展荣的脚整个红肿,全身发热。五天后,他又要到广州参加广东民间首届艺术节,表演《闹钗》《柴房会》剧目,这两个戏的动作要求都很高。他一边治疗一边排练,每天都要练滑梯,一直持续到五六天后完成任务。医生对方展荣说:“你这只脚如果不休息、彻底治疗好,将来可能会落下残疾。”哪里能够真正休息?他脚疼了就打封闭针,上药后继续上台演出。

观众不知道,他在台上全情投入、忘乎所以,下台了,回到“方展荣”身份的他却常常痛苦不堪,身体各处的难受疯狂叫嚣。

舞台,始终是神圣的,他无法怠慢,而观众的回应,则是最好的回报。当激情消退,病痛冷笑着来算账了。没有这样的付出,便没有那样的回报;如果这是代价,咬牙认了便是!

他研究新戏新角色,其中必有一处新的突破。他肚子里打了多个行当的底,只要新角色准确定位,技巧信手拈来,他要“一戏一样”,决不重复。他对失传剧目情有独钟,重现了玩惜师父的《桃花过渡》,老版里有“灯笼歌”,还有“蚯蚓歌”;他恢复了《绛玉掼粿》,整理重排了《蓝继子》。他从不停下脚步,有人说:“方展荣有野心!”

人生有多少光阴?往前走便是。做自己当做,没那么多左顾右盼的。

他是个勇者。

2024-10-18 □梁卫群 1 1 文艺报 content76601.html 1 舞台,是他的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