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力量

在北京,一只松鼠,望向所有候鸟

■杜 梨

非常荣幸和魏思孝、龚万莹一起获选“王蒙青年作家支持计划·年度特选作家”。1992年,我出生在北京海淀。我的父母都是工程师,对于文学涉猎并不多。我爸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叫王蒙,正与王蒙老前辈同音同字。后来,我得知,王蒙先生的名字是他父亲的好友、著名诗人何其芳起的。和我理工科的父母不同,我从小就喜欢读各种童话故事,最早不识字的时候简直要急死自己。6岁时,我的英语启蒙老师对我说:“你知道吗?有一名著名作家也叫王蒙。”小小的我非常高兴,我对她说,我以后也要成为一名作家。

于是冥冥之中,我走到了今天,还能与90岁的王蒙先生世纪同框,非常开心。我读过王蒙先生的《青狐》等作品,但这么多年来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王蒙曾在一篇散文中说,他在车来车往的二环办公室外,居然见到了一只松鼠,简直大为震撼。这个细节令小学的我很动容。在那之前,我只见过在路边小笼子里奔跃的北松鼠,从未见过一只野生状态下的松鼠。

如今,在北京这个现代化的超级都市中,我们不仅能看见北京本土的岩松鼠、花鼠和隐纹松鼠,北部山中的北松鼠,还能在天坛和颐和园等公园,看见被弃养或放生的北松鼠和赤腹松鼠。现在,松鼠也成为了我最深爱的动物之一,我也自称为一个啮齿目作家,希望能够为更多实验中的啮齿目、兔形目以及其他动物发声。我将记住动物们为人类医学和文明进步做出的巨大贡献,并将不断探索剖析自然与社会生态文学、动物与人文写作交织的更多可能性。

2015年夏季,我毕业旅行,一面在大巴上写毕业论文,一面从英国向东到欧洲各国游玩。到了号称欧洲的东大门的匈牙利时,叙利亚的难民已经挤满了布达佩斯的火车东站,据同学说,那天从布达佩斯向西的航班全部取消,我们和历史迎面相撞。回国后,我有幸看到了作家小杜一篇非虚构作品,讲的是他很多年前在河南一个农场里用一群母猴做动物实验,那篇关于猴子被非法捕猎者夹断肢体、送到广东去敲开头、在做动物实验时戚戚然的神态瞬间击中了我,那是一种绝望的切肤之痛。我又很快认识了小杜,那时他在美国读生物学博士,在美国生物制药公司里上班,不断在各种时间缝隙里写作。那是他最初写作的样子,是他写作中最击中我的一篇。

随后,我将记忆中的叙利亚、布达佩斯、难民、猴子、动物实验、残肢、幻痛这些元素串联起来,写出了一篇科幻现实主义小说《大马士革幻肢厂》,并在发表之后多次进行修改扩容,找医学博士朋友看实验细节,搜寻灵长类动物实验的相关论文等。直到2024年《漪》这本小说集封稿之前,我还在对它进行最后一轮修改。我实在放不下这篇小说,不知怎的,我心里对它有很深的痛苦。

我从欧洲回到北京,有如短暂迁徙的候鸟,我虽在北京,但感谢有动物们,可以让我感知到全世界。北京作为东亚—澳大利亚鸟类迁徙路线上的重要中转站,是亚洲东部候鸟迁徙的重要“驿站”,我们能在这里看到无数珍稀鸟类的迁徙。从南非跨越千里艰险归来的北京雨燕,昆明湖上春归的大小天鹅,通州玉米田中的大鸨,房山山间的金雕,永定河的中华攀雀,从西伯利亚飞到延庆马场过冬的鹤群,勇敢从北京出发穿过印度洋飞向莫桑比克的大杜鹃。还有我们的标志性物种,曾经生活在北京门头沟的华北豹。这些动物植物都让我与北京的联结更加深刻,我对北京和华北平原的喜欢不再如符号那般,而是有了具体的、有血有肉的牵挂。

最近几年,由于剧烈的气候变化,气候分明的华北平原也变得奇怪起来。夏日温度逐渐突破40度大关,地面温度高达60—70摄氏度,暴雨、洪涝和山体滑坡等逐渐增多,冬天又可能遭遇极寒,过往在北京冬季罕见的鸟,马不停蹄地迁至此城,雾霾便环抱着我们的城市,久久不散。北京从1889到2023年间,温度条逐渐从深蓝变作红温,近来每年都比上一年更热。去年,我通过同事的视频,看到了一只不幸掉落在地,活活被高温烤坏,逐渐二维化还在努力大口喘气的灰喜鹊雏鸟。等到同事终于发现它时,已经太晚。冬日又接连降下大雪,于是今年的戴胜也少了很多,可能往南方去了。极端天气造成的生命财产损失更是不计其数,今年,我们从海南和上海遭遇的台风中可见端倪,台风的摧枯拉朽更是生命的除草机。

今年本应秋高气爽的北京,并没有迎来她的金秋十月。北京的秋天总是阴天,在永定河大堤边,阴沉的天却是猛禽和小鸟的最爱,它们比往日都要活跃。空气的能见度不高,鸟们或许觉得,此时捕食者能依靠掩护轻松抓住猎物,而猎食者能够借助掩护逃脱爪牙。几种不同的伯劳都站在枝头,白尾鹞在田野中不知疲倦地翻飞,黑鸢和普通鵟在枝头打架,短耳鸮也早早醒来捕猎,而罕见的迷鸟亚洲漠地林莺正倚着灌木丛的遮蔽,拼命补充能量,继续这场赌上生命的旅途。

清代管普通夜鹰叫 “贴树皮”,而我就像一只贴地鼠,会将记忆和素材藏在一千个不同地洞中的松鼠。在这种贴地飞行的观察中,我逐渐勾连到气候变化,人类与动物生存的法则。去年,我在40摄氏度高温的六月去永定河看中华攀雀筑巢,之后写下了《鹃漪》这篇人类与动物命运有机融合的小说,里面藏着根深蒂固的愤怒和恐惧,和对人类极端暴力的不断反抗。而整个孕期,我都照常扛着机器去观鸟,并据此写出了一个长达4万字的观鸟笔记。我觉得,这都是大自然的馈赠,像是有神仙在我眼前滴了拨雾散,我便生出三头六臂和许多双眼,给我的写作增添了几多维度的可能性。

很久以前,我从媒体辞职,就对自己许下一个心愿,不想再写任何宣传稿或软文,只想写自己所注目的事物。后来机缘巧合,我去了颐和园上班,为了贴地皮写作和更好地观察人间,我一直坚持在基层工作,见过各色各样的人,接待过数以万计的咨询,这三年多以来真是百感交集。我的耳朵、声带、身体和脾性都受到了极大考验,心理和生理都受到了很多冲击。在人类的社会学方面,我又增加了许多知识。我读了几座皇家园林和动物园的历史,并和相关的人们进行交流,从中挖掘出了很多有趣的故事。我曾在佛香阁工作,日日对着明万历年间的菩萨,后来我才知道,它竟然是由300名职工彻夜接力,用杉木滚上山的。古代雕塑、现代职工和花草树木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浓缩成了志书上小小的一句话。早晚有一天,我会将那些短句里的人和动物,还原成勃勃的,也许并不那么漂亮却真实可感的北京。

是的,这座城市曾经活在祥子、虎妞、祁老太爷、张大民、贾志新、和平和王二等不同的形象和故事里。我们身边的人、我们生活的地方以及我们的生活本身,都会被文学艺术赋予独特鲜亮的表情与意义。北京是丰满美丽的,它是众多鸟兽的坐标家园,是全球鸟类迁徙的一个重要中转站,更是一座有无数人们努力生活其中、不断生长出新的书写和表达的城市。我们的文学,正是通过在地写作,来汲取土地的力量,就像与我一同入选的另两位青年作家,也都是习惯从自己最熟悉的风物切入写作。

2024-10-23 ■杜 梨 1 1 文艺报 content76663.html 1 在北京,一只松鼠,望向所有候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