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书香中国

《窝头会馆》(书摘)

□刘 恒

《窝头会馆》,刘恒著,作家出版社,2024年9月

第一幕 1948年夏 处暑 白昼

[南城死胡同里的一座小院儿,坐北朝南,品相破败,却残存着一丝生机。东北角一棵石榴,西南角一棵海棠,两棵树让一条晾衣绳勒着,像在院子当间横起了一根绊马索。

[正房是一座摇摇欲坠的砖楼,两层摞在一起也没高过东侧邻院的大北屋。楼底一层三间,东边两间住着苑国钟。他是房主,喜欢酿私酒腌萝卜,还喜欢侍弄茉莉花儿。窗台上下廊子内外摆满了花盆和坛坛罐罐,台阶下边儿则是一口胖得离谱儿的大水缸。缸口搭了青石板,比八仙桌还高一块,几个倒扣的菜坛子围着它,做了现成的小板凳儿。楼底西边隔出一间,租给了木匠关福斗,小两口儿快抱孩子了。楼上的格局比较古怪,总共两间房,居然在正中打了隔断。西边那间大一些,带着半个平台和下楼的暗梯子,住户是清末的举人古月宗。平台上高低错落,摆满了他的蛐蛐罐儿,虫子们时不时就嚷嚷起来,是欢唱也是哀鸣。隔断东边那间看上去很憋屈,廊道上安了栅栏门,门外连着带扶手的楼梯。木头台阶在中途拐了个弯儿,斜着伸到院子里,几乎把房主的窗户给挡严实了。房主乐意,因为住在脑瓜顶上的不是外人,是他的宝贝儿子苑江淼。他是铁道学院的大学生,让痨病害得休了学,闷在屋里读书静养,除了偶尔吹吹口琴,咳嗽咳嗽,听不出他有别的动静。

[正房的左右耳房都在暗处,一边是茅厕,挡着一人多高的竹篱笆;一边是月亮门儿,通向后夹道。

[东厢房是三小间,干净得要命。租户是中医周玉浦,他不大开方子,擅长正骨推拿和针灸,主业却是做膏药和倒卖药材。媳妇金穆蓉是旗人,又信了天主教,规矩多得不得了。女儿周子萍念师范,平时不着家,但是有一间屋子笃定是她的,从绣了紫百合的窗帘儿能看出来。

[西厢房也是三小间,紧南边儿这间却敞着,透过苇子帘儿能看见煤堆、案板、灶台和各种家伙什儿。租户是王立本,他从小就在这个院子里给人做饭,混到一把年纪了还是做饭。媳妇田翠兰以前是卖大炕的寡妇,从良之后改卖炒肝和窝头了。她把闺女王秀芸嫁给了关福斗,让这小木匠倒插门儿,踏踏实实地给老王家当起了养老女婿。

[院子靠胡同这边没有墙,也没有大门和门框,舞台顶部垂下一坨挂着彩匾的门楼子,“窝头会馆”四个字斑驳可辨。字体、落款、印章非乾隆莫属,却怎么看怎么像蒙事,是专门吊在那儿唬人的。

[院子的地面在舞台上高起来,不多不少地往后退,留给小胡同和大门台阶一些位置。舞台一侧,死胡同的尽头,挡着一棵粗大的黑枣树,结满了果实。与这棵茂盛的雌树相呼应,舞台深处的后夹道里站着一棵死去的雄树,枯朽的枝干伸到砖楼的屋脊上,奇形怪状像生了锈的铁器。

[大幕在此强彼弱的口琴声和拉锯声中展开,枯树枝子不时坠落,发出嘎巴嘎巴的断裂声。那是一首外国的口琴曲,旋律和节奏十分优美,与我们看到的情景却极不相称。灶台上的笼屉热气蒸腾,王立本扎着脏围裙匆匆忙忙地捏窝头码窝头。田翠兰蹲在大盆旁边儿,兴致勃勃地拾掇一些白色的条状物,过了好一会儿我们才弄明白她洗的是猪肠子。周玉浦窝在躺椅上翻报纸,却没耽误干活儿,两只脚来来回回地蹬着铁辊子,在一个研器里碾药面儿。二楼的平台上,古月宗旁若无人地捣腾蛐蛐罐儿,颤巍巍的身子时隐时现。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伐那些枯树杈子,眼看着树冠就秃下去了。田翠兰直起腰来看着楼上那间围着栅栏、挂着窗帘的黑屋子。

田翠兰 嘿!小淼子!紧着咳嗽就别吹了,本来就是痨病棵子,你就不怕吹吐了血吗?大妈我听着可上不来气了啊,我都快吐血了!

[口琴声戛然而止,传来蛐蛐儿小心翼翼的鸣叫。

田翠兰 我说大兄弟,你哧哧哧笑什么呢?吃膏药啦?

周玉浦 我吃黑枣儿了!您瞧这字儿印得,一粒儿一粒儿像不像黑枣儿?我瞅着它们就想乐。

田翠兰 那甜枣儿都告诉你什么了?

周玉浦 国军,咱们英勇的国军在东北又打赢了!

田翠兰 新鲜!他们什么时候输过?明是脑浆子都给打出来了,顺着腮帮子直滴答,自要一上报纸,嘿!敢情是搂着脸巴子庆祝胜利,人家扎堆儿舔脑豆腐儿呢!

[周玉浦笑得嘎嘎的。金穆蓉挎着满满一笸箩膏药走出东厢房,在躺椅上轻轻踢了一脚。

金穆蓉 玉浦,过来搭把手。

周玉浦 唉!

[周玉浦士兵似的跳了起来,帮着老婆把膏药夹在晾衣绳上。田翠兰拎起一嘟噜肥肠儿,从绳子的另一头开始晾,把两块膏药晃地上了。

田翠兰 哟!对不住了您!

金穆蓉 翠兰姐姐,我真就看不明白,您这着的是哪门子急啊?

田翠兰 我没着急您也甭着急,穆蓉妹子,这就给您捡起来了。

金穆蓉 您那肠子掉地上倒不碍的,我们这膏药怎么办呐?

田翠兰 瞧您说的,猪肠子掉地上不碍的,我那肠子我得让它掉自个儿肚子里不是?

金穆蓉 您甭客气。您就告诉我,这膏药沾上土坷垃怎么使啊?给谁使啊?

田翠兰 那不是贴腰的吗?谁腰疼给谁使啊!

金穆蓉 我们拿出来使,再硌着人家,人家不给钱也就罢了,真要算计我们,讹我们一道,我们找谁讲理去?

田翠兰 找我呀!您让讹您那孙子找我,您让他讹我来。谁怕谁呀?(话中有话)想变着法儿讹我,他姥姥!

金穆蓉 没您这么捡便宜话儿的,谁讹谁了?

田翠兰 爱谁谁!谁敢讹我我抽谁!您让他讹我试试?您把那膏药递给我,我他妈糊他腚眼子!我糊死臭丫挺的!

周玉浦 穆蓉,咱少说两句,听我的!姐,您也少说两句!

金穆蓉 闭嘴!往后不许你叫这人姐!

田翠兰 别介!叫我妈,我还不乐意呢!

周玉浦 不说了,咱都不说了,都别说哩……

2024-11-01 □刘 恒 1 1 文艺报 content76782.html 1 《窝头会馆》(书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