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联酋，这个坐落在阿拉伯半岛东部的年轻国家，以其繁荣的石油经济和现代化的城市景观闻名于世。尽管被广袤的沙漠所环绕，这里却是一个充满活力的文化绿洲，其间蕴藏着深厚的历史底蕴和丰富的文化遗产，为阿联酋文学的发生与发展提供了充沛给养。
在古代半岛地区，文学主要通过口头吟诵的方式创作和流传，纳巴提诗歌和贝都因叙事歌谣构成了阿联酋传统诗歌的精髓。这些口头文学作品以其悠扬的韵律和真挚的情感，细致地记录了部落居民的各种生活情势，成为传承民族记忆与精神的重要载体。进入19世纪后，受阿拉伯文学复兴热潮影响，阿联酋文学的形式得到了极大的丰富，也逐渐形成其独到的风格和特色。新世纪以来，阿联酋文学基金会等官方机构重视并鼓励文学发展，设置多项文学类大奖，组织国际书展、文学节等文化活动，有力地促进了阿联酋文学在传统与现代交融中的发展，同时见证了一批青年作家、诗人的迅速崛起，他们的作品不仅传承了传统文化的风韵，还融入了现代思想和技法，展现了阿联酋文学的蓬勃生机。
重要文学奖项：激发创作活力
阿联酋的文学奖项如同雨露甘霖一般，滋养着文学的创作与成长。从当前阿拉伯文学界关注度最高、影响力最大的阿拉伯小说国际奖，到被誉为“阿拉伯文学界的诺贝尔奖”的新设奖项阿拉伯天才奖，从奖金额度极为丰厚的沙迦阿拉伯创意奖，再到专注于诗歌领域的沙迦阿拉伯诗歌奖……这些由阿联酋发起或资助的文学奖项不仅是对作家个人才华的认可，更是对整个阿拉伯文学界的激励，成为表彰创造性思想、出版和翻译成就的重要平台，激发了阿联酋及其他阿拉伯作家的创作热情。除上述奖项外，享有较大声誉的阿联酋重要文学奖项还有谢赫·扎耶德图书奖与苏尔坦·本·阿里·欧维斯文化奖等。
谢赫·扎耶德图书奖由阿布扎比阿拉伯语言中心于2007年提议设立，并得到阿布扎比文化和旅游部的支持和赞助。该奖以阿联酋前总统谢赫·扎耶德·本·苏丹·阿勒纳哈扬的名字命名，旨在表彰具有卓越创造力的文化工作者、思想家、创作者、出版商和青年才俊，奖励他们为文学创作、翻译及推动文化事业做出的贡献。谢赫·扎耶德图书奖下设有多个分支，涵盖文学、翻译、国家发展与建设、其它语言中的阿拉伯文化、儿童文学与启蒙、艺术与批评研究、青年作家、年度文化人物、出版与文化技术、手稿研究等十项不同的文化和学术领域，被认为是文化领域最为全面和多元的奖项。该奖项的总奖金为775万阿联酋迪拉姆，其中年度文化人物奖项的奖金为100万迪拉姆，其余每个分项的获奖者均可获得75万迪拉姆的奖金。
阿联酋女作家梅颂·萨格尔（1958-）凭其作品《里什咖啡馆：洞察埃及》（2021）荣获2022年度谢赫·扎耶德图书奖（文学类）。该作将叙事与纪实相结合，既是一部有据可查的历史传记，又是一部文辞优美的叙事小说。这部创作历时十年之久的作品回顾了开罗著名文化空间——里什咖啡馆的建成经过与经营历史，并由咖啡馆一窥埃及知识分子的生活变迁。作家在书中展现了诺贝尔奖作家纳吉布·马哈福兹缘何在里什咖啡馆文思泉涌，知名歌星乌姆·库勒苏姆如何在此地一展优美的歌喉，阿拉伯《文化》杂志怎样一步步在此处创立，女作家欧勒拜·鲁瓦尼与诗人艾麦勒·冬古勒又是如何在此邂逅与相爱……小说通过数十个发生在咖啡馆里的美妙故事，追溯了埃及的时代变迁与社会变革，记录了埃及文化发展历程上的重要阶段。里什咖啡馆建成于1908年，是当之无愧的开罗“文化地标”，第一任店主——热爱艺术的希腊探险家米歇尔·波勒蒂斯——为咖啡馆选址于开罗市中心的解放广场。如今，阿卜杜·马来克家族经营着这家咖啡馆，这里常有文人墨客往来出入，他们与友人相约此处，一同品尝咖啡，议论时局。里什咖啡馆是洞察埃及社会，尤其是知识分子生活的一扇窗口，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
苏尔坦·本·阿里·欧维斯文化奖由阿联酋诗人、慈善家苏尔坦·本·阿里·欧维斯创立，旨在奖励杰出的阿拉伯文学家、思想家、学者和作者，表彰他们在文学、文化和科学领域为阿拉伯民族思想及文明复兴所做出的贡献。欧维斯文化奖自1987年创设以来，每两年颁发一次，共包含诗歌、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戏剧、文学研究与批评、人道主义和未来研究四大分项以及单设的文化科技成就奖，其中各分项奖金额度为12万美元，每年可评选一至两位获奖者。
2014-2015年度第14届欧维斯文化奖（诗歌类）的获奖者是阿联酋诗人、记者哈比卜·赛伊格（1955-2019），评委会称赞其为“海湾现代诗歌的先驱”，赞赏诗人为革新阿拉伯诗歌形式、节奏和内容所做出的努力：“通过柱体诗、音步诗和散文诗三种类型诗歌的创作，诗人把诗歌转变为充满诗意的明镜，我们得以从中窥见阿拉伯人遭受的苦难，此外，诗人还将这些情感从其特定的地域性扩展到普遍的人类情感之中。”哈比卜的诗歌创作以技法新颖、节律优美、言辞动人、内容平实且富有哲思而著称，其一生出版了《致贝鲁特的诗》（1982）、《成年玫瑰》（1995）、《明天》（1995）、《韵律的破碎》（2011）、《我给儿子起名为死亡》（2012）等十部诗集，其中长诗《我给儿子起名为死亡》被视作其创作生涯中最知名、最重要的诗作，诗歌以朦胧的语言和新奇的想象，剖析了死亡与生命的矛盾二元关系，探讨了令人类焦灼的存在主义谜题。除关注生死等哲学议题外，诗人还在诗歌中不遗余力地表达对祖国阿联酋的热爱，传递出对实现阿联酋进步、发展、复兴和繁荣的热切盼望。
青年女性作家：绽放文学之花
阿联酋女性作家在丰富和发展文化事业中发挥着不容忽视的重要作用。新世纪以来，一批优秀的阿联酋青年女作家脱颖而出，她们的创作往往由短篇小说起步，作品内容并不拘泥于性别议题，而是在强调女性赋权及其特殊贡献的基础上，呈现出一种超越性别的开阔视野，传递着对家国未来的忧患意识，为我们洞悉阿联酋社会变迁提供了重要的文学视角。
青年女作家萨利哈·欧贝德（1988-）曾荣获2016年欧维斯创意奖及2017年阿联酋青年奖（创意写作类），目前已出版《阿尔茨海默症》（2010）等四部短篇小说集和《按照左巴的方式生活：iPad》（2013）、《也许是个笑话》（2018）、《香料界》（2022）三部长篇小说。小说《也许是个笑话》中叙述的时间跨度近一个世纪，借助两代人的视角深入挖掘了阿联酋人生活方式及身份认同的变迁，着力描绘了自石油资源发现以来，阿联酋从传统社会向现代开放社会的急速转型，生动展现出百余年间阿联酋社会结构和公民生活的巨大转变。通过“采珠一代”与“石油一代”间思维观念的对比，小说不仅呈现了经济发展和社会现代化给阿联酋带来的深远影响，也探讨了这些变迁对个人生活、价值观以及文化认同感的重塑，为读者提供了全面深刻的阿联酋社会变迁图景。此外，作家还凭其最新作品《香料界》进入2024年阿拉伯小说国际奖长名单。小说女主人公谢丽罕拥有极度敏锐的嗅觉，能够轻易辨别香料，甚至通过气味判断他人命运——疾病与邪恶的气味令人不快，健康与善良的气味则沁人心脾。小说借女主人公的超凡能力，探讨了海湾女性在生活中可能遭遇的困境，表达了对将女性视作男性附庸的迂腐观念的反对，展现出对女性争取自由和独立权利的坚定支持。
阿联酋作家、诗人法蒂玛·马兹鲁伊（1985-）被誉为“千禧年一代”的作家代表之一，曾两次荣获阿联酋女性文学艺术奖，以其强烈的女性独立意识和细腻的女性文学感知而备受瞩目，其作品注重揭示妇女普遍遭受的不公乃至暴力对待，强调女性应从男性主导的社会结构中获得解放，并与男性并肩应对现代社会的挑战。谈及相关主题的文艺创作时，作家展现出对于阿联酋女性文学的信心，认为“该题材作品将会摘得国际奖项，并被搬上荧幕与舞台”。就作家自己的创作而言，法蒂玛广泛涉猎各类文学体裁，现已出版短篇小说集《节日之夜》（2003）、长篇小说《锐角》（2009）、诗集《无以慰藉》（2010）、剧本《女人的残骸》等20部文学作品。其早期作品频繁使用“死亡”意象，以此暗喻失去自由或遭受羞辱等不堪境况，同时指向社会与家庭中人际关系的阴暗面。与此同时，作家还关注城市变迁和价值观更替对人类的普遍影响，呼吁倾听时代变革中被忽视的小人物声音，展现出超越性别的人文关怀和社会责任感。
蒂拜·贝尔胡尔（1996-）是一位阿联酋儿童读物作家、导演与外交官。2008年，年仅11岁的蒂拜凭借电影《阿里与米拉》获得海湾电影节赞赏奖，并被评为中东地区最年轻的导演。2009年，蒂拜作为最年轻的演讲者参与了TEDx迪拜演讲大会，获得了“年度最佳阿拉伯青年女性”的称号。16岁时，蒂拜出版了她的第一部英文科幻作品《加拉戈利亚：隐藏的占卜》（Galagolia: The Hidden Divination），成为第一位用英语写作科幻小说的阿联酋作家。2016年，迪拜政府将蒂拜评选为100位有影响力的阿联酋人之一。作为一名新锐作家，蒂拜目前已出版一部长篇小说《加拉戈利亚：隐藏的占卜》以及《孩子们的妈妈》（2018）、《拉法伊的演讲》（2018）等四部儿童故事集，其作品致力于以富有想象力的叙事情节，将阿联酋的文化遗产介绍给新一代儿童，帮助他们建立起对自身文化根源的理解和认同。
纳巴提诗歌：发扬民间诗歌传统
如前所述，阿联酋的诗歌传统源远流长，其源头可以追溯到伊斯兰教出现之前的原始部落时期——当时的阿拉伯诗人习惯在游牧生活中观察自然环境与客观世界，擅长将荒漠戈壁中遇到的各类事件以诗性的语言描绘出来，并通过吟唱诗歌来记录日常和表达情感。流传至今的经典诗歌杰作生动反映了古代部族的生活状态和社会风貌，成为了一种历史见证以及文化瑰宝，同时彰显出阿联酋人在诗歌创作上的卓越成就。随着时间的推移，阿联酋的诗歌传统不断发扬光大，接连涌现出格律诗、自由体诗等多种诗歌创作形式，其中，民间诗歌尤其受到阿联酋诗人及诗歌爱好者的喜爱和推崇。在阿联酋人看来，民间诗歌不仅仅是本地方言艺术的结晶，更是地域精神和文化身份的象征，这种以方言为载体的诗歌创作形式深深根植于阿联酋的社会土壤和历史脉络之中，如同一条纽带，连接着过去与现在，传承着民族的文化与精神。
纳巴提诗歌是阿联酋民间诗歌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如果说诗歌是阿拉伯人的史册，那么纳巴提诗歌便是半岛地区居民的独家秘史。这一诗歌创作形式缘起于阿拉伯半岛的游牧族群，其历史或可追溯至公元14世纪，伊斯兰历史学家伊本·赫勒敦曾在其著作《历史绪论》中对此略有提及。纳巴提诗歌以其即兴、通俗的口语化表达和不加雕琢的质朴风格而在半岛地区广为流传，因此又被誉为“民间诗歌”和“贝都因诗歌”，其创作主题与其他古代阿拉伯诗歌极为类似，唯一不同的是，绝大多数诗人们在创作时使用的是本地方言而非标准阿拉伯语，他们以贴近日常生活的语言讲述游牧故事，表白真挚情感，歌咏骑士精神，矜夸部族荣光，抒发对美好家园发自内心的热爱。如今，纳巴提诗歌在阿联酋等海湾国家依旧广受欢迎，甚至于再度兴盛，这得益于阿联酋人对传承民间诗歌传统的重视。
阿联酋诗人对纳巴提诗歌的传承从未中断，他们热衷于在各类诗歌活动中展示自己创作纳巴提诗歌的才华，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当属由阿布扎比电视台举办的选秀节目《百万诗人》。这是一档专门针对纳巴提诗歌的真人秀电视节目，也是阿拉伯世界最大的诗歌比赛之一，旨在促进诗歌艺术的发展，鼓励文学创新和文化交流。节目自2007年起每年举办一次，由评委会及观众共同选出最受喜爱的前五名诗人，依次获得500万到100万迪拉姆的奖金。精彩的诗歌对决和丰厚的奖金吸引了来自阿拉伯各国的青年诗人以及数千万名观众，成为一场重量级的地区文化盛事。
不少阿联酋诗人一生专注于创作纳巴提诗歌，如享有“阿拉伯女孩”、“阿联酋诗歌之月亮”美誉的诗人奥莎·苏瓦迪（1920-2018），她被视作纳巴提诗歌的先驱。奥莎曾以“海湾女孩”为笔名发表数篇诗歌，1989年，同为纳巴提诗人的现任阿联酋副总统谢赫·穆罕默德·本·拉希德·阿勒马克图姆向奥莎赠送了一部诗集，并在扉页写道：
尊贵的诗人，我赠与您这部诗集，
其中每一篇皆为佳言妙叙，
它出自列位诗坛巨匠手笔，
荟萃不同时代的奇文瑰句，
阿拉伯女孩还有诸位诗杰，
除你们外，我别无他人可称誉。
得益于此，奥莎便有了“阿拉伯女孩”的美称。奥莎的诗作以言辞柔美、表达精炼、意象丰满、情感细腻著称，她创作的《喂，思念》等多篇诗歌被改编成歌曲反复吟唱。许多现代派阿联酋诗人也深受民间诗歌传统的感染，在创作自由体诗的过程中融入了古典格律诗与纳巴提诗歌等元素特征，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此外，阿联酋的诗人与艺术家们还在探索纳巴提诗歌与现代艺术形式的融合，如将传统诗歌与现代音乐、舞蹈和视觉艺术相结合，从不同的审美表现领域中汲取灵感，创造出新颖的表演艺术作品。
藉由重要文学奖项、青年女作家的崛起以及纳巴提诗歌的传承，我们得以一窥阿联酋文学的深邃与广博，感受其在传统与现代交融中的生机与魅力。阿联酋的文学，正如其国家一样，正以开放的姿态迎接挑战，以创新的精神书写未来。随着新一代青年作家的崛起和文化活动的日益丰富，阿联酋文学将继续以其独有的方式，映照社会的纷繁多变，述说民族的发展历程，探讨个体与集体、历史与当下之间的复杂关系，成为阿拉伯文学宝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为全球文化交流贡献文学的智慧与力量。
（作者系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