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理论层面思考如何推动新时代儿童文学的高质量发展,需要首先明确儿童文学美学特质的内涵。
我把儿童文学的美学特质归纳为四点:简约之美、朴素之美、轻易之美、志趣之美。之所以把简约之美放在第一位,是因为我认为简约之美最能显示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的不同。
简约是大道至简,是以少少许胜多多许
研究科学方法论的科学家修·高奇曾经归纳说:“一般的方法论原理涉及演绎逻辑和归纳逻辑、概率论、简约性和对假设的检验。”他特别提到“简约的模型经常能够得出更高的准确性”,这里所说的“更高的准确性”,也可以视为是揭示事物的本质。在儿童文学这里也是如此——简约的模型经常能够达到更高的准确性,能够更接近事物的本质,简单与复杂的融合、协调之美谓之“简约”。吕埃勒在《数学与人类思维》一书中说:“数学的美妙在于它揭示了该学科要求的严格逻辑框架中同时隐存的简单性和复杂性。当然,简单性与复杂性之间的相互交融与紧张关系,也是数学之外的所有艺术与美的一个基本元素。事实上,我们在数学中发现的美必定与我们在其他地方看到的人类本性之美有关。我们同时被简单性和复杂性这一对矛盾的观念所吸引,令我们非逻辑的人类本性很受益。”
俗话说,“真传一张纸,假传万卷书。”简约既不是简单,也不是空洞,并不与复杂性相矛盾,而是浓缩了巨大的丰富性,抓住了事物的精髓,洞悉了事物的本质,简约是大道至简,是以少少许胜多多许。
句子写得长就精彩吗?
那么,具体而言,什么是儿童文学的简约之美?普希金说:“‘一大早’,这样写就蛮好,可他们偏要这样写:‘一轮旭日刚把它第一束光芒投射在红彤彤的东边天穹’,难道说,句子写得长就精彩吗?”与那个长长的句子相比,普希金的“一大早”就是简约之美。
《活了100万次的猫》是绘本中的经典,故事非常丰富,但丰富故事的简约模型是什么?我曾听三年级的小学生讨论这部作品,有一个说:“这个故事写的就是找到了真爱,活一次就够了。”另一个说:“爱过才活过,没爱过,就算活一百万次也等于没活。”我觉得这两个小学生讲得非常准确。倘若要表现“活一次就够了的爱情”,成人文学会做出怎样的艺术呈现?我相信与《活了100万次的猫》会大为不同,也许是复杂的情节、多元的人物或是曲折的剧情。但绘本用简约的审美方式,让小孩子们简单明快地理解了爱情的真理。
不妨再举点简短的童诗童谣的例子。传统童谣《哈巴狗》只有几十个字:“一只哈巴狗,/蹲在大门口,/眼睛黑黝黝,/想吃肉骨头。”这首童谣可以说是肖像刻画和心理描写的典范,其简约的艺术表现,并不亚于诗人的艺术功力。比如薛卫民的童诗《全世界有多少人》:“全世界有多少人?/嘻嘻,/哈哈!/全世界有多少人?/猜吧,/查吧。/全世界有多少人?/猜的——直拍脑瓜。/查的——比比划划。/全世界有多少人?/嘻嘻,/哈哈!/全世界有多少人?/我不用猜,/我不用查。/全世界有多少人?/就仨:/你、我、他!”这首童诗读起来有点像脑筋急转弯,但却揭示了人与人之间的本质关系。再如李少白写的《回家看看》:“一手敲门,/一手捧机,/右手筷子,/左手手机,/嘴说再见,/眼盯手机,/回家看看,/看看手机。”这首诗以简约的方式,准确地触摸到了时代脉搏,揭示了新媒体不当的使用对人性的异化。再如西尔弗斯坦的《音乐生涯》:“她想弹钢琴,/手却够不着琴键。/当她的手好容易能够到琴键,/她的脚却够不着地面。/当她的手终于能够到琴键,/脚也够到了地面,/那架老钢琴她却不再想弹。”成长中,能力无法实现愿望的尴尬,有了能力却没有了愿望的无奈,仅用寥寥数语就揭示了出来。
长篇作品也蕴含着“简化”的艺术
本质上简约之美与篇幅长短并无绝对之关系,有些长篇小说中也有简约之美。
我们都非常熟悉E·B·怀特的《夏洛的网》,蜘蛛夏洛和小猪威尔伯生死相许的友情就浓缩在这一段话中:“整个冬天,威尔伯看守着夏洛的子囊,好像保护他自己的孩子一般。他特地在牛粪堆里,靠近栏杆的地方,为那小包挖了个坑。在寒夜,他就躺着,使自己的呼吸,正好温暖它。对威尔伯说来,生命中没有比这个小圆包更重要的东西了。其它一切都无关紧要。他耐着性子,等待冬天结束,期待小蜘蛛的出现。”
西顿的长篇动物小说《熊王》的艺术修辞很特别,整本书16章的题目都与水有关。这本书的简约之美就是用“水”的隐喻来呈现的,作家用“水”来隐喻熊王的性格、命运——渴望自由,但却无法得到。在小说的高潮处有一段文字,表面上是在写水,其实还是在写熊王的命运:“发源于高耸入云的谢拉山麓的那条河,弯弯曲曲,越流越宽,长流不息。它流下高山,穿过松林,并且也曾冲破人类设置的种种障碍,奔腾咆哮着淹没过平原,强悍一时。然而,最后还是被迫归入海湾,被淹没、被吞噬了。尽管它不甘如此。”
杰奎琳·威尔逊在成长小说《1+1=0》中颇具慧眼,发现了双胞胎在成长过程中出现的强势一方对弱势一方造成的自我遮蔽以及互相抵消。数学公式本就是简约之美,儿童文学作家加以借鉴和化用,用“1+1=0”这一富于意味的巧妙比喻,达成“1+1=2”的结果。经过裂变,双胞胎两个人既拥有各自的自我,又息息相通,汲取了对方性格中优秀的部分。勃兰兑斯将安徒生童话《丑小鸭》解读成关于人的定义的文本,他说:“你可以去问一问安徒生:你是怎么给人下定义的?他恐怕会这样来回答吧——‘人就是在自然的养鸭场里孵化出来的白天鹅’。”勃兰兑斯显然指的是《丑小鸭》里的这句话——“要是一个人天生就是只天鹅,那么哪怕他生在养鸭场里也没有什么关系。”这就将人的出身、成长环境与未来发展通过一个简单的比喻,凝练地概括了出来。
我曾在《儿童文学概论》中说,儿童文学就是一种“简化”的艺术形式,正是因为被简化,它才能够更鲜明、更清晰、更准确地切近事物和生活的本质。
写出简约之美是有极大的艺术难度的,不过有难度才有高度,希望我们的儿童文学作家,也包括跨界从事儿童文学创作的成人文学作家,接受这个有难度的挑战,走向更高的儿童文学创作的艺术境界。
(作者系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