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一年前,我翻开《瓦屋山桑》的时候,依稀读到童年记忆里熟悉的味道。是夏天山村的事,太阳和蝉声渐渐下去了,山湾里沉浸着稻田湿热的水汽,崖边的老桑树下卧着耕牛,土砖瓦屋,一个少年在门槛上坐着编箩筐,田埂那边,背着竹篓的女孩在摘黄瓜,身边跟着一条黑狗……确有几分《边城》的味道。再往下看,恍如列车穿过山间隧道,光线明灭过后,瞬间从田野闯入莽莽群山,眼前渐渐多了崎岖与厚重。书里的女孩米李花只有12岁,成绩优异却面临辍学的困境,小小年纪就要忙着洗衣做饭,放牛喂猪,顶着烈日去采柏树籽卖钱,只为凑齐上初中的学费。哥哥米铁桥命运更坎坷一些,为了照顾妹妹,只读完了初中就回到山村,一边帮爷爷干农活,一边在村小学代课。
平凡的少年承受着生命不能承受的重量,看起来日光之下并无新事,细微处的苦涩与沉痛令人心惊,一举击穿了乡土小说常见的诗情画意。但《瓦屋山桑》有儿童文学特有的童趣、灵动和明亮。它写苦难,却不执着于展现苦难里的诗意与情怀,而是书写生命在成长里的纯良、尊严和向上向善,犹如山间随处可见的芭茅花,严霜也好,烈日也罢,总会向阳生长,简简单单,又自成风景。这既是一本叙述苦难的书,也是一本叙述诗意、阳光和幸福的书。
时隔一年以后,又是在夏天,我读到了张国龙的新作《山月当归》,依然是上世纪90年代川北这群乡村少年的故事。开篇就看到米李花在老林中学读初二,米铁桥和爷爷正在山湾村修路,毫无疑问,《瓦屋山桑》有了续集。一章盛夏,一章秋光,时序更替,张国龙的文学地理空间又多了一笔别样的风采。
芭茅花:质朴向阳的生长
这是我阅读《山月当归》时,感触到的人物形象。
芭茅花生长在山野的路边,在张国龙的童年和写童年的小说里随处可见。这种植物我也是熟悉的,在我的家乡叫扫帚草,长势极其茂盛,叶柄似剑,两侧有细齿,穗子洁白,略似芦苇,割下来可以扎扫帚。在乡下人眼里,芭茅花是很贱的,晒不死,割不完,烧不尽,春天一到,阳光所及之处,漫山遍野地生长。从这个角度看,这种植物差不多算是《山月当归》里的人物写照,平凡质朴,经历寒暑,依旧向阳生长,散发出土地的湿热和草木的清香。
比方说米李花,这个聪慧早熟的女孩像一轮山月,命运有缺有圆,缺的日子总是大多数。好不容易上了初中,她一心想考免学费的中师,毕业后尽早工作,然而中师停招了。无奈之下,她决定辍学,回到家里,左边有爷爷的冷脸和打鸡骂狗,右边有哥哥的劝说和鼓励,她只能躲进灶屋里叮叮当当忙碌,假装听不见,假装家里风平浪静,偶尔望望前方,而前方的路上,从来都盼不到父母的一封信。三年前,那个采柏树籽走夜路回家的米李花,见到哥哥举的火把会嚎啕大哭,成长到15岁,哭声已然消失,最多是悄悄哽咽,或者抹一把无声的泪,假装一切平静,把日子一天天地往前推着走。相比之下,米铁桥就像山崖边的桑树。昔日的同学张云蛟比不上他的成绩,但是张云蛟考上了大学,他只能守在山湾村,头顶一片天,脚踏一块地,种田,编箩筐,修路,如同树长了翅膀却不能飞翔。好在他已经不再稚嫩,一天天地枝繁叶茂起来。在《山月当归》里,19岁的米铁桥当了社长,显得坚韧,睿智,对爷爷是刚中带柔,有抗争有理解,对妹妹则是柔中带刚,有怜惜有催促,实在说服不了就背起大米鸭蛋,把米李花送到学校里。这颗树遮风挡雨,却从未抛下那个飞翔的梦,在张云蛟与陈和平的帮助下,米铁桥决定承包村里的堰塘养鱼。作品生动立体展示了人物与命运的抗争,展现了日常生活中的矛盾观念冲突,尤其是人物内心冲突,将少年成长的困境和突围写得结结实实,有血有肉。
除了米铁桥和米李花,这本书还刻画了即将高考却被父亲威逼退学的康正康、考上大学立志回乡做知识播火者的张云蛟、在深圳打工不忘资助伙伴的陈和平,以及聪明怯弱的康少康、善良纯朴的付晓珍……这一群山湾少年的形象,个个都是从《瓦屋山桑》里走来,又在《山月当归》里继续生长,他们自有烦恼辛酸,又自有尊严,互相体恤,宛如麻柳溪边的芭茅花,厚实顺常,在阳光下显现轰轰烈烈的生命力。
这样的人物形象印证了罗曼·罗兰的话,“这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这样的人物形象让我们体会到乡村真正的美,是生活的质感和情感的温度,让人如此真切地嗅到芭茅花青苦的气息,听得见生命拔节的声响。
麻柳溪:清澈舒缓的流淌
麻柳溪不是虚构的地名,就在四川南充市营山县老林镇麻柳村,邻近的还有小桥镇、二龙河、明德乡——这些地名在张国龙的小说里都出现过,大概是他童年生活过的地方。
我没有见过麻柳溪,却常常看见这条小溪流淌在张国龙的笔下,如同《瓦屋山桑》和《山月当归》的叙事风格,清澈明净,曲折有致,有缓有急,节奏舒缓而从容。文字真诚质朴,没有杂质。
小说的叙事既是技巧,也是作者思想乃至审美趣味的投射,文学创作固然离不开技巧,更离不开情感的真挚。当下好多小说写得热热闹闹,实则让人读不下去,很重要的原因是不够朴素,不够真诚。相比之下,《山月当归》写得足够老实,故事不离奇,人物不花哨,也不装腔作势,一切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像山间的溪流,让读者一眼看得到底,也看得到真情、真心和真趣。
说它从容舒缓,是指作者下笔相当节制。《瓦屋山桑》和《山月当归》描绘了上世纪九90年代乡村社会的转型过程,书写了留守老人和孩子经受的命运考验与突围。这样的题材比较宏大,故事支线横生,一旦动笔往往收不住,要么着墨于乡村巨变,失于空洞,要么着墨于生活的苦难与悲情,失于浮躁。《山月当归》里当然有乡村的变化,却巧妙地从一滴水里折射太阳,透过一群孩子的心灵棱镜反映一个时代;小说里当然有生活的苦难,却没有渲染悲情,而是以一种健朗的气息冲破困局,故事写得节制而内敛。我记得《瓦屋山桑》里有一个细节,少年陈和平曾经在舅舅的理发店里做学徒,舅舅不教他手艺,也很少给他工钱。陈和平在康正康的帮助下,跑到深圳打工。等他赚了工资回乡过年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到理发店给顾客洗头。舅舅竟然也没有骂他,反而劝他回家。一个矛盾的碰撞,一次在想象里重逢的尴尬,就这样处理得轻松而从容,举重若轻。凡此种种,在《山月当归》里也多有出现,让作品显得悲而不伤、苦中有乐,写出穷且不坠其志的人生态度。
山月: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
还是要说说作品的主题。当下,评价一部作品大多直奔主题。如果介绍《山月当归》的内容,大概会这样写:作品书写了一对乡村兄妹成长奋斗的故事,塑造出性格坚韧、勇于担当,在乡村成长又回馈故乡的少年形象,折射出改革开放以来乡村的巨变。说实话,我并不愿意用这样的文字来概括一本书。因为任何一本描写乡村少年和家乡变化的小说,都可以套用这一段话,体现不出艺术的高下之分。
《山月当归》的主题当然是展现自主成长的力量和坚守的精神,也折射了时代的变迁。但是这部作品内在的底色,与其他小说大为不同,它光华内敛,自然平淡,朴素得似乎看不到色彩,细看又如山峦上的秋月,散发出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这才是一个中国童年好故事应有的模样。
月缺月圆,米李花种下的当归已开始凋谢,麻柳溪边的芭茅又开花了,她的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这个故事也许还有第三部——在我的想象里,很多读者读这本书,可能在阳光温暖的下午,一杯茶,一本书,简单干净,然后轻轻翻开这本书,去找米李花和米铁桥,如同拜访昨日的同学和朋友。
(作者系儿童文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