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位于川东北红丘陵深处,那里层峦叠嶂,隶属嘉陵江流域。我家的瓦屋始建于1902年,属于典型的川东北民居。三合院门前是遮天蔽日的慈竹林,这里是我梦开始的地方。瓦屋四面环山,猫儿山、牛牧山、高白嘴和石牛寨,围住了我的童年,但无法困住我的梦想。
12岁那年,我去镇上最好的中学——营山县老林中学读初中。走出那个名叫“偏崖子”的陡峭垭口,从此,我就成了一只候鸟。山崖前有一棵巨大的老桑树,儿时的我,无数次站在树下,等待爸爸妈妈赶场归来。
瓦屋和山桑,是我一生都无法解开的情结,不管我走多远,走多久。
老林镇,是儿时的我心目中的大千世界。青石板街道两边是摩肩接踵的木板房,店铺里有各种吃的穿的玩的。赶场日满街的背篓、箩筐,还有满街的拥挤和喧嚣……古老黄葛树下的邮政所旁边的理发店,以及邮政所门前陡峭石阶下的农贸市场,是我儿时经常光顾之地,也是承载我写作的小说主人公铁桥和李花兄妹的希望之所。
上研究生二年级那年,我第一次把故乡写进一篇名为《有个地方叫老林》的散文里,我强调了它的偏僻、困顿和朴拙。1999年春节,我回到故乡,得知一个11岁小女孩挑起家庭的重担,生活过得非常艰难。按辈分应该叫我“三哥”的这个小女孩,爸爸妈妈外出打工去了,她在家里默默地照顾生病的爷爷,维持着一个家的运转……我颇为动容,匆匆忙忙写下了一篇中篇小说。我所有的文字激情都给予了那个11岁的小女孩,恨不能给予她所有的同情和安慰。毫无疑问,我对故乡的土地爱得深沉,但是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2012年六月下旬,我去腾冲参加滇西笔会。久违的稻田和农家小木屋,骤然复活了我遥远的乡村记忆。我的思绪时常穿越千山万水,停泊在早已镂刻进我灵魂的故乡的山梁、沟壑间,我再一次产生了把故乡写进小说的冲动。我这才惊觉,故乡油桐花的美丽一直无人问津。真不敢相信,如此笨拙、粗陋的树干,竟能开出如此动人的花朵。
近年来,我陆续出版了以铁桥和李花兄妹俩为主人公的系列长篇小说——《红丘陵上的李花》《老林深处的铁桥》《麻柳溪边芭茅花》《瓦屋山桑》《山月当归》。《瓦屋山桑》的同名电影正在筹备拍摄中,英文版权已经售出,还入选了丝路书香工程项目。刚刚面世的《山月当归》,是这个系列小说的第5部,笔触延伸到了故乡的当下。目前,我正在着手写第6部。
这里,我要说说我写作“铁桥李花”系列小说,特别是写作《瓦屋山桑》和《山月当归》的初心。
一是乡情。我19岁离开故乡,我知道,我和故乡已经渐行渐远。雨天,每当听见师大校园内的斑鸠鸣叫,我就特别想念故乡。不能和故乡朝夕相伴,那就把她写进文字里。我在他乡写故乡,背井离乡追逐梦想那是过去时,守望故乡,希望也能遍地开花。
二是亲情。六岁那年,父亲把我寄养在叔叔家。两家相距300公里。9岁时,我回到父母身边。和父母分离的那三年,刻骨铭心。因为有童年创伤,我至今特别恋家。不管是父母的家,还是我自己的三口之家。因此,我不遗余力礼赞“不离不弃”“感天动地”的亲情。铁桥和李花兄妹在逆境中相互体恤、关爱,也是我心里欲望的投射。他们始终坚信,爸爸妈妈一定会回家。他们种当归,不是为了赚钱,而是祈愿爸爸妈妈能平安归来。今天的故乡和我早年离开时,已经是今非昔比,现在村村通公路,而且还有了从故乡小镇经过的高速公路。一轮明月,千里相思,缓缓当归矣。
三是友情。我很幸运,我在各个人生阶段都能遇见知音。是友情,陪伴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是友情,陪伴我度过了成年后的许多闲暇时光。因此,在《瓦屋山桑》《山月当归》中,米铁桥、康正康、陈和平、张云蛟、米李花和付晓珍们,情同手足,彼此安慰、鼓励。他们是我和我的少年伙伴们的缩影。
几年前,我听到一首英文歌曲。其中两句歌词,让我终生难忘:“我童年时/抛向空中的那个球/至今没有落下……”我的写作,就像童年时抛向空中的那个球,至今还在下落的途中。我一次次梦回故乡,又一次次打开故乡,并把它写进我的文字里。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