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经武 程熠卓
“拍摄22年,上映22天”。近日,电影《风流一代》公映结束,最终收获1031.2万票房。电影《风流一代》讲述了巧巧和郭斌这一对恋人二十年分分合合的故事,勾连起中国社会新世纪的社会嬗变。影片以散文诗式的流动影像重回过去的电影场景,纪实素材与剧情素材再一次混合交织,经典文本再次搬演与延续,重新激活了观众最鲜活的观影经验和最原初的观影感动。摄影机久久凝视人们的面容,还原并拼贴着人们的文艺生活日常,从而展开对一个时代的影像的怀旧与迷恋。该片不仅是对导演贾樟柯个人电影创作生涯的一次温情回望,也是对新世纪中国社会飞速发展的光影拾穗,于记忆深处打捞一个时代的流年碎影。
时代面容的深沉凝视
影片凝缩了贾樟柯二十年来电影拍摄的大量纪实素材。摄影机深沉地凝视着公众面容的同时,面容也将目光投向摄影机。这与导演贾樟柯一贯的纪实美学风格相呼应。诸多面容的展示与显现传递出一个时代不可名状但又震撼人心的深沉力量,而对于观众而言,这份力量独属于纪实影像对于面容的聚焦。
在镜头前,这些面容或唱或笑,或是眺望远方或是直面镜头。从大同下岗女工群体的面容,到三峡移民群体的面容,再到新冠肺炎疫情时期公众的面容,以及女主巧巧和男主郭斌的面容,一张张鲜活的面容显现着人所经历的岁月沧桑和人生无常,又与深沉的时代相勾连,直击观众内心。
在导演贾樟柯惯常的影像表达方式中,公众的面容与其所身处的环境形成了一种隐秘的对话关系。面容同环境中的事物进行平等对话,不需要发出声音,只需要静静地呈现,就能建构起微妙而深刻的影像内涵。当代电影越来越依赖动作,但导演贾樟柯延续着让电影回到面容的策略。作为“讲述”的面容又作为一种动作而被摄影机捕捉,让面容用无声的语言去直接呈现复杂的内心经验,例如巧巧与斌哥时隔多年后的相遇,两人以沉默互相致意。镜头前的每个面孔获得了一个封闭、但是属于自身的时间,从而拒绝着时代超速发展带来的均质化。充满生活气息的面容被捕捉,加入生活流的影像叙事,使得面容作为公众最真实记忆的外延,诗意地栖居于影像的大地之上。
在导演贾樟柯的镜头中,角色的面容似乎并非简单的叙事工具,而是时代变动的“定格”。个体的喜怒哀乐与社会的巨大变革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独特的时代肖像画。一方面,这种面容的群像指代在时代巨浪中的普通人,指向他们的挣扎、妥协与奋斗;另一方面,也暗示这些普通人如何以自己的方式成为时代的一部分。贾樟柯在片中没有直接地批判或歌颂,而是如实地展现出这一代人的真实面貌,使得面容在其存在中彰显意义。
时代文艺的混杂串联
影片中穿插各个时期各个年代的流行音乐、舞蹈、体育,唤醒观众的集体记忆,也由此串联起故事的时空变迁。流行文艺是对一个时代最直接、最感性的呈现,承载着一代人对于一个时代的记忆与情感。正如贾樟柯感慨电影学院边的小酒馆的消逝:“于是不得不抓紧电影,不为不朽,只为此中可以落泪。”《风流一代》将镜头对准一系列文化符号与文艺元素,混剪并拼凑出时代的剪影。这种流行文艺的介入并非故作彰显,而是深刻地嵌入到人物的生命与历史叙事之中,成为理解一个时代的另一种视角。
这些文艺活动犹如魔法师的手指,将原本凝固的公共空间转化为流动的时代记忆的锚点,使之变得灵动而富有可塑性。在这一重塑的进程中,过往的记忆痕迹被细心探寻与唤醒,再次散发出时代特有的璀璨“光晕”。它们让当下的鲜活经验跃然眼前,仿佛重燃了那些瞬间的光芒,进而孕育出全新的、生动的当下体验。导演通过歌曲与年代的错置,将冷静的纪实与对于时代历史的艺术修辞巧妙结合起来,如将2001年的大同街道景观同万青乐队歌曲《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剪辑在一起,以及结尾处将崔健的歌曲《继续》同2022年的当下剪辑在一起,充分将声音的年代同影像的年代混杂起来、将文艺的时代和时代的文艺串联起来,传递出独特的时代历史感悟和总结式的深情历史回眸。通过摄录歌厅、工人文化宫等象征着大众文艺的公共空间的变迁,导演试图挽留那些正在被遗忘的历史触动。影片通过冷静的镜头语言与细腻的情感刻画,让观众感受到时代流行文艺那不为人知的脆弱与珍贵。这种对历史记忆的挖掘,使得《风流一代》在贾樟柯的创作谱系中,成为一部节点性的作品。
时代影像的怀旧打捞
影片《风流一代》与贾樟柯导演过去的一系列作品《任逍遥》《三峡好人》《江湖儿女》存在着互文关系,体现在影片的情节设置上,从2001年的大同到2006年的重庆,再到2022年的珠海,最后又回到大同。故事的发生地点完成了闭合回环,但时代的变迁传达出物是人非之感。
“同时用纪录和虚构两种方式去面对新世纪20年的中国历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策略。”对贾樟柯导演来说,历史就是由事实和想象同时构筑的。通过对场景、道具与氛围的细致描绘,影片重建了一个真实而鲜活的时代。例如,破旧的大同街道、工人文化宫中老旧的设施、甚至是三峡移民废墟中的某些不起眼的物品,都带有强烈的时代印记。这种对细节的关注不仅让电影具有强烈的真实性,也使观众在观看时获得一种“考古”般的体验,仿佛要从影像中打捞出关于过去的蛛丝马迹,使得怀旧成为一种诗意。
怀旧所带来的诗意不是拔高的结果,而是一个压缩、削减的过程。浓缩到最后,这就是一个时代的历史文本,人民大众的历史记忆。在现代化浪潮中,地方性叙事与全球化语境相互交织,人们不可避免地会面临一些遗失。然而,这些“失去”的东西并不仅仅是简单的消逝或仅仅存留于记忆之中。它们承载着我们过去的印记,同时也为我们未来的道路提供了警示。通过对这些遗失元素的打捞与挖掘,观众得以对那个时代进行想象性的还原与重温。
贾樟柯通过对时代面容的凝视,捕捉了那个特定历史阶段的独特气质;通过时代文艺的串联,展现了个人与集体记忆的交织;通过时代影像的怀旧打捞,完成了一次对历史的记录与反思。导演用《风流一代》回答了一个关于时代与个体的永恒命题:如何在历史的巨变中,在不断变化的社会中,在面对现代化与全球化浪潮的同时,找到属于自己的独特位置,同时不忘记那些曾经塑造公众文化记忆的物象。
(作者张经武系福建师范大学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程熠卓系福建师范大学传播学院科研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