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柏琳出版《边界的诱惑:寻找南斯拉夫》后,作家刘子超的新书《血与蜜之地:穿越巴尔干的旅程》聚焦巴尔干半岛。《边界的诱惑》是柏琳整个南斯拉夫写作计划的一部分,对她而言,书写南斯拉夫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也是热烈的心愿。刘子超则是在探访中亚告一段落后,投入到环地中海沿岸的写作计划中。
在新书《血与蜜之地》中,刘子超延续了自己简洁、清疏、爵士乐质感的笔触,他在每一章流畅优雅的行文中会穿插一两个幽默或发人深省的故事,并在叙事感染力达到高潮时收笔。因此刘子超每一章都像一篇精巧的短篇小说,讲究点到为止、留有余味。比如在《的里雅斯特:我即将远行》里,他写到布鲁诺·莱纳尔登先生横跨两国边境的家。根据1954年的边境协议,莱纳尔登先生家的房子和葡萄园刚好被意大利和南斯拉夫一分为二,他的父亲失去了一半的葡萄园,曾经的橄榄油压榨厂也被划到了南斯拉夫境内,他父亲只能将橄榄运到意大利北部省维琴察的工厂。直到2004年斯洛文尼亚加入欧盟,莱纳尔登才把原先属于他家的土地租回来。可是,对于那些丘陵上遍植的橄榄树和葡萄藤而言,人类设定的边境界根本不算什么,那些藤蔓与枝叶轻而易举就能越界生长。
刘子超擅于用简洁的故事来传达观点。巴尔干半岛内的历史与文化错综复杂,而他在每一章会集中呈现一个要点,争取让普通读者也能轻松进入他的叙事,又不因此使行文流于直白。以城市为点,行动为线,人物做主轴,这是他已经训练有素的一种文体风格。作品每一章节的趣味性与他参与故事的深入程度、人物本身的丰富程度有很大关系。
作为对比,柏琳的写法更强调情感的烈度与高密度、蛛网般缠绕的议题思辨性。2017年,柏琳从媒体离职后开始对巴尔干半岛产生兴趣,她尤其关注昔日社会主义阵营中特立独行的南斯拉夫。仿佛冥冥中的指引将陌生的两者勾连,柏琳对南斯拉夫的兴趣也跟她持续关心的议题有关——陷入撕裂的人们能否走向和解?如何看待人与人之间的边界?那些昔日的许诺究竟只是乌托邦的幻梦,还是可以复现的理想?
《边界的诱惑》是一部具有文学质感的、一个人与另一片土地的热恋、失落与困惑。作者像是一位对南斯拉夫怀有深厚情谊的旅人,去追问和记录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波黑与塞尔维亚这四个国家人民对南斯拉夫的感受与心理距离。柏琳也表示,自己接下来的书依然会围绕巴尔干半岛,关于黑山、马其顿,也关于南斯拉夫问题的核心塞尔维亚问题。
在此之前,柏琳做过五年文化记者,她在对谈集《双重时间》里收集了那些年采访的结晶,其中包括萨沙·斯坦尼西奇、彼得·汉德克这样与南斯拉夫颇有渊源的作家。柏琳放弃了那种极端克制、冷距的写作方式,而是坦然暴露自我的情感,注重呈现她与这片土地、这里的人的联结,甚至她和不同观念之人辩论的时刻。不为寻求一个结果,而是记录思想的过程,或许在柏琳看来,不避讳作者的在场,将作者本身的参与写进文字,去质疑,去挑战,保留彼此的偏见,珍惜赤诚的情谊,这是更值得记录于书本的存在。
近十年,中文非虚构已大体可分为四类。第一类,旅行与个人故事、历史追溯结合的写作——如刘子超《失落的卫星》、柏琳《边界的诱惑》、胡成《萧关道》;第二类,职业体验与个人生命经验结合的故事——如胡安焉《我在北京送快递》、杨素秋《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张小满《我的母亲做保洁》;第三类,历史非虚构——如罗新《漫长的余生》、张向荣《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三国前夜》;第四类,对特定群体的深描——如宋明蔚《比山更高》、李颖迪《逃走的人》。此四类往往是互相交叉的,比如罗新的历史旅行著作《从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发现中国》既是一本旅行文学,也符合历史非虚构的特点。
柏琳和刘子超的非虚构写作颇能代表非虚构写作的两种美学趣味:一种强调炽热的生命体验。一种是取法小说的旅行故事,讲究故事性与思辨性的平衡。刘子超的写作会让人想到一个柔和版本的保罗·索鲁,而柏琳则让人想起奔赴萨拉热窝的苏珊·桑塔格。值得一提的是,在刘子超和柏琳的身上,也能看到中文非虚构作家的典型成长轨迹。他们都接受了大学的人文通识教育,再进入媒体、杂志社工作,学习大量采写技巧,在行业内得到认可后,再转向自由职业,从事长篇非虚构写作。近十年来,一批中文非虚构写作者就是这样在平台和机构的助力下脱颖而出。
罗新是历史学家,以旅行写作和思想随笔来介入公共表达。他代表了专业学者进入非虚构写作的趋势,其中旅行写作和历史非虚构尤为热门。胡安焉则是学院外出身、有过多年写作积累,又曾经长期从事某种职业,从而写出现场感十足的第一人称故事。把胡安焉当作符号般的底层人物是偏颇的,他首先是一名写作者,从黑蓝论坛到豆瓣,他在网络上写作已有十余年,颇有自己的文字敏感度。作为读者,我们应走出身份与标签的束缚,看见一个创作者身上的多样性,甚至无法被概括的地带。
非虚构本身就是一种交叉型文体。它学习虚构文学的叙事技巧,借鉴特稿写作、新闻调查报告注重现场感、真实感、高密度信息的特点,同时它强调人物,强调具有感染力的个人生命体验。它更像是一个广阔的、无法被概括的场域,人们“我手写我心”,用一次次书写去对抗遗忘、去表现世界的丰富、个体的深度,到如今,非虚构已经更新了中文读者对于“叙事”和“故事”的认知。
与之伴随,中文非虚构写作也有诸多争议之处,屡次在舆论场引发激荡。比如,作者摄取他人隐私、故事时的伦理问题;而当作者挂靠热点,先有一个主题,再根据主题去堆积素材,哪怕素材都是真实的,仍然很可能变成立场先行的春秋笔法;此外,非虚构作者如何避免作品沦为“加长版公众号长文、故事会”,如何在讲述现实时,能够不被现实的表层景观所束缚,深潜入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不被察觉的真实?借助热点而取得好看数据,有时会遮掩写作上的致命问题,成为未来创作道路上的隐形炸弹,这也是在当下中文非虚构的丰富创作中,值得写作者警惕的暗流。
(作者系青年作家,书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