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副刊

英雄无言

□徐 青

立夏时节,马兰花开的时候,我再次走进了罗布泊核试验场。这里的一切都在“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中开始,又在“风不要说、云不要说”中结束,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暴烈的阳光下,独有“永久沾染区”的花岗岩石碑静静地矗立在贯通古今的戈壁荒原上。

20世纪80年代末,我自古城西安乘绿皮火车一路向西,穿越河西走廊、翻过天山达板,来到了这块被誉为“死亡之海”的洪荒之地。在青春勃发的年岁,我走进了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息息相关的伟大事业,也走近了操着东西南北口音的个个无名英雄。

本就晚婚的专业军士庞军锁,结婚5年一直没有孩子。那年春节前,他满怀着即将做父亲的喜悦回家探亲,爱人如期生产,他有了一对双胞胎。

这孩子可谓来之不易。庞军锁是核试验场操作特种装备的操作手,脚撵脚的国防施工任务给不出他多少时间,加之女方一听他在新疆当兵就不再见面,如此这般一年一年走下来,就过了而立之年,走在了“奔四”的路上。后来经人介绍从邻县找了个对象,相互都满意,很快就结了婚。但庞军锁是在罗布泊为核试验切脉服务的人,繁忙的工作中一直没能要上孩子。

这一次,爱人不但生了,还生了一对双胞胎,庞军锁觉得这世上没有比自己更幸福的了。可谁也没想到,爱人和孩子还没出院,不幸却接踵而至,一个孩子患上了低蛋白水肿,另一个又患上了肺炎。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却收到了“立即归队”的电报。他心里明白,任务马上就要开始了,如果自己不是关键岗位的关键人员,部队无论如何不会发电报催自己提前归队。电报就是命令。庞军锁掏出了身上仅有的钱雇了一个人照料妻子和孩子,又凑够路费踏上了归队的路途。

六七月的罗布泊荒原,骄阳似火,蜃气蒸腾,胶鞋一踩上地面就散发着刺鼻的橡胶味。但操控台上的庞军锁在胶质防毒衣内又穿上了绒衣、棉裤。他有关节炎,由于全封闭式作业酷热难当,战友相互间用水枪喷水降温。这一降,关节炎变成了风湿腿,每次下班都得靠战友把他从操作台上搀扶下来。领导让他撤场治疗,他执意不肯,最后被团长强行送进了医院。当基地首长前往医院看望,可病床上已没有了庞军锁,他已搭便车赶往了100多公里外的试验场区。

30多年后的2017年初冬,马兰基地筹备60周年庆典,我又见到了已转业多年的庞军锁。“不后悔。如果部队需要,我还会这么做。大家都是这么做的。”那次见面,庞军锁没有怎么谈自己,初冬的阳光下,他给我讲他的战友,讲大家为之奋斗的事业。

像庞军锁一样,专业军士王发元也是被电报催回部队的。那时候王发元本来已经转业回了地方,但因为他是关键岗位的技术骨干,组织多留了一年。王发元带领人员圆满完成任务后,部队派专车把他送到乌鲁木齐(那时从马兰到乌鲁木齐只能坐过路班车),再送上了回家的列车。近半年,王发元转业的工作终于有了眉目,可就在这个时候,部队的电报也到了他的手里。

这放在谁头上都是一个现实得不能再现实的难题。自己已被部队多留了一年,再回部队意味着又得多干一年不说,关键是已有了希望的工作就没了保证。更让王发元头疼的是,这一次老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一辈子在泥巴里抠饭吃的老人,为了他的工作硬着头皮四处求人,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一走不又打了水漂?

“你敢迈出大门一步,我就砸断你的腿……”老人拍着桌子朝王发元吼。

王发元知道父亲的顾虑,他也知道这封电报发出前部队领导做过怎样的思想斗争,更清楚这一回队,将是至少再多服役一年……

无论如何必须归队,那里需要自己啊!

他跪在父亲面前:“咱一个农民的儿子,部队给转志愿兵,不就是看咱技术过硬么?爸呀,我求你老人家了,让我走吧!”

父亲终究没有留住王发元。在庞军锁回部队的第二天,王发元也走进了营院大门。

核试验场的官兵对营院大门都很有感情。这倒不是用钢管和麻黄草绑扎起来,再喷上绿漆的大门有多巍峨气派,而是因为大门上有一副对联:“举杯邀月恕儿郎无情无义无孝;献身国防为祖国尽职尽责尽忠”。

听胡祖臣政委讲,早些时候一位战士接到母亲住院的电报后,人回不去,就寄了些钱。可过了一个多月,汇款单又从邮局转了回来,但在附言栏多了一句话:“不要钱,只要人。”战士的教导员流着泪拟就了这副对联,挂上营门后,战士们每年都会用红漆描几遍。

专业军士涂庆荣当年也是从这个营门进入老连队的。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10多年后自己会把这副对联贴在自家大门上。他觉得只有这副对联才能表达自己的复杂感情。

那是1994年元月的一天,一封“父肝癌晚期,生命垂危,盼速回,妻”的电报送到了涂庆荣手里。当时任务正紧,已是技术骨干的涂庆荣掂量再三,一声不吭把电报收了起来。过了半个月,任务完成了,他才急匆匆地赶回了家。

看到病床上被病魔折磨成皮包骨的老父亲,涂庆荣的心像刀割般难受。他是家中的独子,也是家里的“顶梁柱”。探亲期间,涂庆荣在相距100多公里的家和医院之间来回往返——父亲在医院,母亲在家里,一边是病重的父亲,一边是身体不好的母亲,哪一边他都要照顾到。压力自四面八方压来,急火攻心、劳累过度的涂庆荣也得了胃出血。他只能一边照顾父母,一边给自己治病。

这个时候,部队的电报来了。

可这个时候怎么走得了呢?看着奄奄一息的父亲,再看看日渐消瘦的母亲,涂庆荣张了几次口又把话咽回去。他只能与妻子说,可话刚说一半,就被妻子堵了回来:“老子有上气没下气,老娘又病成了这个样子,你咋能走?怎么忍心走?”那天夜里他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宿。走吧,实在对不住父母;不走吧,核试验场的任务即将展开,这时他想起了营门上的这副对联。第二天,涂庆荣把对联写出来,贴在了老家大门上,又把“无情无义无孝”六个字贴在他的床头。

车票买好了。涂庆荣有生以来头一次在父母面前撒了谎,一个永远无法补救的弥天大谎!他对病床上的父亲说,回家看看母亲,让妻子先照看两天;回到家又对母亲说,去医院照顾父亲……飞驰的列车载走了一个“无情无义无孝”的儿子。

就在归队后的第十三天,在罗布泊的核试验场任务工地,教导员面色沉重地递给他一封电报:“父故已葬,保重勿念,妻”。涂庆荣再也忍受不住内心的巨大悲痛,“咚”的一声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那是罗布泊的一个夏夜,涂庆荣记得那晚的月亮好亮好圆。

那一天,我从马兰出发前往核试验场,眼前还是当年的荒漠,还是当年的热土,还是视祖国利益高于一切的官兵。在车上,我与“最美新时代革命军人”唐武祥聊到了英雄话题。他说英雄出自平凡,在祖国和人民需要的时候,个人利益无条件地服从大局的人都是英雄。他在罗布泊已奋战了34年,无数的庞军锁、王发元、涂庆荣们像戈壁滩上的小草,把根深深地扎在亘古荒原,默默奉献、青春无悔。现在,他接过前人的接力棒,身上迸发出的还是当年那股劲。

那天,站在“永久沾染区”石碑面前,见证了一批又一批“为祖国尽职尽责尽忠”儿女的太阳依然暴烈如昨。举目环望,天地辽阔,我分明听到了一个声音在耳畔回响:“如果60年代,我们没有原子弹,没有发射卫星,中国现在能不能算个大国,有没有这样的地位……”

我想所有中国人都清楚这句话的分量!而眼前的石碑无言,我们的英雄无言。

2024-12-23 □徐 青 1 1 文艺报 content77506.html 1 英雄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