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版:专题

高英英诗集《人间世》

“可控的松弛”与“平静的深情”

□李 壮

这些年由于工作原因,我读的诗歌作品还算多,这让我的阅读心态——或者说,面对当下最新诗歌作品时的心理反应结构——也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相比于修辞技术、形式风格、思想资源、话语谱系等元素,如今更令我感兴趣的,其实是作者的语言动力发生学:一个人为什么要写这首诗,或者说,为什么要写诗?这个人会被世界的哪些部分打中,是怎样的内容或者角度,会促使一个人决定以诗歌的形式来表达自我?

当然不是说技术和风格的问题不重要。在“为何而写”的问题之后,更大、更持久、也更光荣的战斗,从来都是围绕着“如何去写”的命题展开。那是诗意获得自我呈现、自我完成的路径和过程。但发生学意义上的原点依然是重要的:那是诗人观看世界与生活的根本角度和本质意识。高英英的诗集里有这样一首名为《植物之诗》的作品,从中或可一窥这位诗人基础性的视角和意识所在:大地上长出的许多植物/有人采下它们的果实/有人采下它们的叶子/它们的根茎,它们的花/作为一个诗人/我采下它们的名字//植物和饲养它的土地一样古老/比初生的阳光更年轻/即使是春生秋死/每棵草木都有一个代代相传的名字/等待与它相认//这些从土壤中长出的名字/微不足道的名字/放在一起就是诗。

有两个细节是需要注意的。第一个细节是“采”。写诗的过程,也就是一种“采集名字”的过程。这并非指向一种博物学意义上的诗歌写作,高英英的“采集名字”是一种象征的说法。在《人间世》里,我们所看到的是诗人对日常生活中无数行动细节和情感细节的留心和记录;这是诗的“采集”,是对万物之“名”的指认、更是与万物之“在”的共情。高英英的诗歌打动我的一点正在于,这些诗常常具有宽阔而温情的视角,并从中展示出主体情感的诚恳、真切和高纯度。《北风》里,屋外的寒风反衬着屋里“我”、妈妈和爷爷之间的温暖共处,这是一种具有中国文化性格原型色彩的情感模式,它提供了我们对“世界的稳固性”的原生知觉。《履历表》《躯壳》《穿衣服》等许多诗作都延续着亲情(尤其是母女情感)的书写脉络,《银行到点就关门》《乡音》等将“亲人”之情扩展到对“众生”的悲悯,《驯化》《区分》等诗作则又暗含着诗人与世界更广义生命(如鸟雀甚至庄稼)的共情对话可能——在此过程中,诗人的经验不断发散,又总能被情感温柔召回。在动荡的世俗空间和飞奔的线性时间里,情感作为基本的锚点和抓手,为高英英的语言节奏和诗歌想象输送着向心与离心的流动性力量。

另一个细节是“微不足道”。其实,这世间并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微不足道的,微小的事物里常能拓展出宽阔的诗意来。这正是高英英的诗歌写作中常见的观察机制与话语衍生结构。高英英善于从日常生活、尤其是其中的世俗性细节中,打磨美和善意的光亮。例如《寒鸟图》,飞鸟的姿态在“我”与世界之间搭建起想象的关联,并由此导入对“温度”的精神体认。有时,这些细节也不必指向意义的现身或增殖,而是在对自身的彰显中,就足以实现意蕴的闭环。例如《慢时光》中,时间细碎,生活轰鸣,而“用手托住时间和自我”这一动作本身,已构成了某种具有现代都市感的诗意:“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从八点开始//就期待九点的阳光,照进我的房间”。

此中有一种深沉(乃至疲倦)背后的放松感。而诗歌里的放松感,说到底其实是来自语言的自信。由此便涉及到形式风格的层面:高英英的诗歌语言是较为简洁和干脆的,前面提到的“情感向心力”和“细节发现力”,并没有异化成繁复的句式和纠缠的阐释,而是在多数时间里都保持着简洁、直接与质朴。这在高英英诗歌的直观形制上也有显示,诗集里的多数诗作,都控制在十行上下的篇幅;单行诗句在含义和气息上往往也相对完整,较少出现句中断行(以形式断裂凸显节奏换挡)或语气剧烈转折的情形,这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自然感。如要总结性地加以形容,我觉得高英英的诗中,有一种可控的松弛,以及与其所适配的平静的深情。不可否认,这样的写法有时也会面临风险,比如松弛偶尔会显出潦草,平静的语言也容易陷入气息(乃至想象)的重复。如何在张弛调节之间释放更厚重的精神内力,如何在松弛背后容蓄更强的爆发能量,是高英英、其实也是所有诗歌写作者都要持续思考的问题。

2024-12-27 □李 壮 高英英诗集《人间世》 1 1 文艺报 content77577.html 1 “可控的松弛”与“平静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