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年的写作实践中,我的文学版图逐渐明朗,自然形成了两个创作空间:一是乡村题材,二是工业题材。乡村题材创作主要以个人的成长见闻为线索,从而展开对乡村的怀旧与迷恋,呈现出我所理解的乡村世界;工业题材则是以我的企业职场经历为锚点,以旁观者的视角,在时代发展和企业变化的流年碎影里,探寻人性的幽微明灭。这里面包含了经验、激情和爱。
我在那个叫大龙坪的鄂西南山村生活了16年。我早期的散文作品流淌着许多童年的记忆影像,这是我心中一幅隐秘的地图。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创作就隐藏在这个叫大龙坪的村落里。乡村民间艺术是散落在我童年时光里唯美的梦,也激发我爱上文学。记得我在还不识字的时候,就着迷于家乡的花鼓子戏、丧鼓、四言八句,甚至连支客师(打理红事的主事人)和督官(张罗白事的主事人)的腔调对我来说都有难以抵御的吸引力。别的小孩赶路参加红白喜事,只是想去吃一顿美食。而我,却是想去感受整个场面,且永远怀揣一股火焰般明亮的喜悦。在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里,有个人物叫杨摩西,小时候叫杨百顺,特别迷恋会喊丧的罗长礼。他因为跑到王家庄去听罗长礼喊丧,弄丢了一只羊,挨了他爹的一顿毒打,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童年的我就像杨百顺,那么喜欢敲锣打鼓,那么喜欢滚滚红尘的热闹。现在想来,乡村艺术总是有着神秘的感染力量。如丧鼓,密集的鼓点开场后,和着唱词的舞者,便齐齐如群鹤亮翅,然后是昂扬于词尽之处的高腔,无不摄人魂魄。乡土人生的悲欢离合,纷繁世事的爱与痛,都远在天边,近在咫尺。猛然间,好像全涌在时空的缺口处低吟浅唱,神奇到令人难以忘怀。
离开故乡后,我把它供养在心里。我每一次写作都是对故乡的一场深情回望,在回望里,故乡的事物被文字发现,桩桩往事跃然纸上。在我对童年记忆进行耐心擦拭后,回忆也透出了故乡的光泽。刘亮程在小说《捎话》里说:“在人和万物共存的声音世界里,风声,驴叫,人语,炊烟,鸡鸣狗吠,都向远方传递着话语。”我的创作构成了相反的形式,就像远方的游子在给故乡捎话。
散文是非虚构创作,长期对记忆的剪影式抒写,也有叙述的消耗和局限。一个人的童年经历和体验是有限的,总有写完的时候,要想一直写下去,就得拓展故乡和个人经验的版图。于是,我开始进行小说创作。小说,一度只是我散文创作之外的调剂。后来,我发现小说是更有趣的艺术表达形式,可以让有意思的事情变得有意义。小说不是现实的索引,但能观照现实。小说是另一个世界,这世界里有一潭秋水,能映照出现实世界的山重水复。小说的最有趣之处,是在逼仄的空间里,能展开广阔的开放叙事。只要凭借想象,小说就能打开生命的壮阔景观,用无声的文字描绘出一场大热闹。我喜欢热闹。
我的第一篇小说是个中篇,题目叫《没有声音的叫喊》,发表在2002年第8期《芳草》杂志的头条,责编是杜治洪老师。这篇小说讲述了一桩离奇的矿难,叙述的过程像是把黑暗从明亮里一点一点地剥出。写作时,我突然发现手中的笔酷似利器,就好像手里握了一柄利刃,让我有一种为所欲为的快感,简直无法言说。文字在我的笔下发出声响,它阻止了我对黑暗的恐惧与战栗。后来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只要展开写作,我的眼里就只有文字,我的四周就会陷入一片漆黑,只有内心一片明亮。
进入二十一世纪,社会飞速发展,人们的命运也随之发生转变。这段时期,我所供职的国企一跃成为中国最大的化肥制造企业,我的职场生涯也搭上了呼啸而来的时代快车,从开始的只有几十人的小团队负责人,慢慢成长为管理几千名员工的区域总裁。职位所赋予的责任和使命,让我不得不以更加敬业的姿态,努力地担负这份命运馈赠给我的恩典与重荷。我的人生道路仿佛突然被一道光照亮了,过去的生活渐渐远离,新的生活又在打开我。
科塔萨尔说,生活中没有比偶然的遇合更必然的东西。如果小说也有命定因素,那也是许多偶然叠加而成的必然。辍笔近十年后,我突然萌生了用文字打捞流年碎影的冲动。因为白天有许多公务要处理,写作只能在夜晚进行,所以我每天盼着夜晚早点到来。仿佛只有在夜晚,我才能更接近灵魂的孤独。但我坚信,这种孤独不是寂寞,而是在宁静的文字里去安顿另一场尘世的喧嚣。2018年2月,我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卧槽马》被《中国作家》头条刊发,后被《长篇小说选刊》选载,获得了湖北省第十届“屈原文艺奖”,并参评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此后,我开始尝试用文学的视野去梳理这段职场经历和人生体验,也取得了一些成果。近四年时间,我相继创作和发表了《卖声音的故事》《寒鸦归林》《失踪者》《血豆腐》《逆向》《白秋练》《如果可以重头再来》等7部中篇小说,都是工业题材小说。
又想起契诃夫的《带小狗的女人》,那是一个关于爱情和自我生命觉醒的故事。两人在情爱之前,码头上风很大,尘土飞扬。情爱的过程中,小旅馆的房间里那么闷热,弥漫着一股日本香水味儿。情爱之后,古罗夫给自己切了一块西瓜,慢慢地吃起来,在沉默中发呆。故事的结尾说:“离着结束还很远很远,那最复杂、最艰难的道路现在才刚刚开始。”小说在这里结束了。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结局,却是一个有着绝妙艺术效果的结局。所以,我想到了一句话,“半杯流年半浮生”,一半一半,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