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这一年的热点情绪,相信活跃在社交网络里的青年人都曾有过一个彼此共鸣的无奈时刻,名之曰——“比工作更累的,是情感劳动。”
“情感劳动”这个词近年来在网络空间的高频出现,意味着我们的社会经济与日常生活中,一种现代性的症候正在更多地被觉察、被看见。最早提出并定义这一症候的,是美国社会学家霍克希尔德。20世纪70年代以来,后工业社会的来临及服务型经济的兴起,使得人类情感在商业化过程中日渐同工作与劳动相勾连。在1983年出版的著作《心灵的整饰》中,霍克希尔德在研究服务性行业时,为“情感劳动”一词做了解释——在工作场所中,服务人员被要求管理和控制自己的情绪,表现出顾客能够接受、喜欢的表情或情绪,情感本身成为一种可交换的价值。
在霍克希尔德提出这一概念的时代,情感劳动还只是鲜明地体现在服务行业中,那么在信息技术突飞猛进、社交媒介无处不在、数字与平台经济几乎“统治”日常的今天,情感劳动早已蔓延至各行各业,对人类情感的宰制深度今非昔比:外卖员、网约车司机等新型的服务业从业人员在平台组织下付出体力之外的情感劳动,顾客的态度与评价通过更加复杂精密的算法机制,决定着他们的劳动回报;服务业之外的职场人也不能幸免,工作与生活的边界越来越难以分割,职场的人际关系背后是微妙的权力博弈;而近年来互联网相关的新业态直播带货、网红博主等通过情感展演来满足粉丝期待的赛道,亦成为学者研究视阈中的“数字情感劳动”……情感的大量消耗,几乎已成为劳动的题中之义。与单纯的付出体力与脑力相比,如今职场人的普遍倦怠,也就不再难以理解。
当然,“情感劳动”的解释力不止于公领域。家庭与性别,是霍克希尔德分析情感劳动的另一重要维度——她敏锐地提出,在对情感劳动需求量高的服务行业,从业者多为女性,这折射出在性别文化里,女性长久地被认为要依靠情绪而非能力去换取资源与价值,家庭内部的权力关系同样如此。在家庭中,大家都指望着女性来承担更多的家务分工,伴随而来的是深度的情感劳动,她们往往被期待管理自己的情绪,尽量让家庭中的每个人都开心起来。2024年出版的畅销书《她们不是唠叨,只是受够了:不被看见的情绪劳动》将目光更多地聚焦在家庭中不被看见的情感劳动。在与此书相关的网络热议中,我们可以看到,当代年轻人已经在用相对成熟的视角觉察、反思着家庭中隐形的情感劳动,例如亲密关系中的情绪勒索,例如晚辈面对长辈“扫兴式”话语时的无措与情绪压抑。
由此观之,似乎当代人对于“被迫营业”的情感劳动,已然深受其苦,恨不能隔绝掉一切人与人的互动,做一个上班埋头做事、下班宅家躺平的“淡人”。但不可否认的是,原子化日益严重的今天,年轻人依然渴求亲密、情感与陪伴。过去的一年,心灵疗愈盛行,越来越多的人爱上对话AI,善解人意、有趣温暖的网络博主被称作不扫兴的“电子亲人”“电子闺蜜” 甚至“电子布洛芬”,他们的声音成为很多人独处做家务时的BGM,让我们感到无比放松、愉悦。
这看似吊诡——我们在情感劳动中感到疲惫,又渴望在他人的情感劳动中被疗愈;但这又何尝不是“情感劳动”一词的具象诠释——我们讨厌的,是不平等的权力关系,是无休止的、不被看见的情感消耗,并非真诚的情感本身。
2025,情感与劳动的相伴随,或许仍是我们生活里的关键词——期待机制更科学、文化更平等的职场体系,期待彼此看见、彼此尊重的家庭关系,期待一种情感能够自由涌动的未来。
(作者系媒体人,文化副刊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