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力量

“无论生活还是写作,我都会让自己被激活”

■孟小书 鲍尔金娜

《猎物》,孟小书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年11月

《午后两点半》,孟小书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年6月

《业余玩家》,孟小书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11月

孟小书,生于北京,现为刊物编辑。著有作品集《猎物》《业余玩家》《午后两点半》,儿童文学长篇小说《浪尖上的大鱼》等。曾获第二届《钟山》之星文学奖,山花双年奖,十月文学奖,丁玲文学奖等

如果说二十几岁的旅行是一种“逃离”,那么现在更多的是一种“靠近”

鲍尔金娜:读你的作品,“动态感”是浓度很高的;私下里你也是一个必须保持身体和生活都处于高度激活状态的人。我一向觉得你的能量来源不是摩登都市的便利供给,而一定要有紫外线足够的阳光,有强劲的风,能光脚和大地产生连接才行。在你的小说里,旅行不仅是一种地理上的移动,也是一种心理上的“出游”状态。你的新书《猎物》中,《狩猎》与《白色长颈鹿》都是以非洲为背景创作的故事。非洲之旅除了给你带来了丰富的新经验、新灵感,我在阅读时也感到了你对文本更深层的设计与思考。比如,你描绘的带着薄雾感的湿漉漉的猎场空气,或是带有金属感的黄昏,时常给故事笼罩上一层接近触发焦灼感的感官体验,但与此同时,你又喜欢塑造脆弱的人类在这种迷雾当中作为“困兽”的讽刺境遇。比如在《狩猎》这篇故事里,Leila是一个向往自由,却被俗世的绫罗与破烂缠身,富有悲剧命运色彩的人物。你是否在通过写作探讨“诗意的出走”到底是人类对更深层归属感的追寻,还是将旧的困境带到了新的地方?能不能跟我说说你的思考?

孟小书:时间过得真快,仔细一想,我们已经认识十三年了。或许是因为我们认识太久,你对我小说的解读总是精准得让我惊讶。的确,无论是生活还是写作,我都会有意识地让自己处于某种被“激活”的状态,我总是想要试图探索一些有趣的地方或事情。旅行于我而言,随着年纪的增长,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二十几岁时,总会因为一些莫名的原因要“出走”或“逃离”,为那些“无处安放的忧郁”寻找出口,所以那时的旅行可以说是一种“诗意的出走”或更像是一种宣泄是用新的风景、新的经验来对抗内心焦虑的方式。但随着年纪的增长,旅行的意义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如果说二十几岁的旅行是一种“逃离”,那么现在更多的是一种“靠近”——靠近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人、事、物,靠近更深层的思考和那些曾经被忽略的细节,不再只是被动地接受旅途中的一切,而是更有意识地去观察,与世界建立更深的连接,也正是这种变化,让我的写作方式也多少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在《猎物》中,我尝试的不仅是描绘旅途中的风景,更是去探讨人在陌生环境中的心理状态,以及那种游离在自由与困境之间的矛盾。因为到最后,我意识到,真正的“出走”并不只是地理位置上的远行,而是一种心境的调整,一种让自己在异乡也能安放灵魂的能力。非洲其实是一种极端环境的象征——它既原始又残酷,既辽阔又充满未知,人与自然的关系不再是都市文明中的抽象讨论,而是赤裸裸的生存较量。这也是为什么,我在描写非洲景观时,会加入了一种“焦灼感”。

鲍尔金娜:你的作品被归属于当代中国都市文学,但是“野性”是你小说不可忽视的特质。我的问题是,生活在现代城市里的个体,还能重塑真正的野性吗?还是说我们普通人对于野性的想象,其实是一种被资本和流行文化塑造出的消费品?你的作品中的野性,更倾向于是一种精神象征,还是你认为它依然深植于都市“牛马”看似被驯化的皮囊之下?

孟小书:或许这与自己的喜好有关。我虽然生活在城市,却始终对自然、对那些具有民族特色或原始的东西有着强烈的向往。在去过一些地方后,那种直接、粗粝、未经加工的真实感,让我感受到了这些才是生命的本质。但在现代都市中,“野性”确实变得越来越模糊,甚至被规训成了一种“消费品”——探险、露营、越野,这些活动被包装成了生活方式,而不是一种真正的回归。人们渴望野性,但往往只是以安全、可控的方式去体验它,就像去动物园看猛兽,却从未真正面对过野外的险境。这种“被塑造出的野性”是一种想象。换一种角度讲,野性或动物的原始性也并未彻底消失,它被写在了我们的基因密码中。它只是被压抑,被隐藏在都市人的皮囊之下。现代城市里的个体,看似被日常的规训驯化成了“牛马”,但在某些时刻,我们依然会被某种原始的冲动牵引,比如突如其来的“逃离”,或者对未知的渴望。这种野性是一种本能,也是一种精神象征。所以,在这本小说里,野性似乎也是一种反抗,一种对过度秩序化世界的质疑。它不一定是某种具体的行为,而是一种内在的觉醒——当人意识到自己其实仍然有选择权,仍然能够打破某些看似牢不可破的规则,野性就会被重新点燃。

自然不是人类的背景板,而是一种独立的存在

鲍尔金娜:在你的作品中,对于环境问题的关注是一个重要但是微妙的光点。你在写作时是否有意识地在“表达信念”和“避免被贴标签”之间寻找平衡?当今一些国内读者对于环保议题常常抱有复杂甚至矛盾的态度——“自然之美是值得歌颂的,环境保护么……好吧,我再想想。”你在写作时是否曾经犹豫过哪些观点可以直接表达,哪些需要更隐晦地融入叙事?《狩猎》和《白色长颈鹿》都涉及人与自然之间关系交融与破裂的议题,虽然是作为故事背景,但是有些场景和气氛的描绘让人印象深刻。未来你是否会对这个主题进行更深入的挖掘,甚至更激进的创作?

孟小书:这是一个我经常思考的问题。环境议题在我的作品中,确实是一个重要的存在。我并不想用直接的说教方式去表达观点,而是更希望通过叙事,让人感受到我们与自然之间的紧密连接。在这两篇小说中,我有意识地将人与自然的关系设定为一种交融又对抗的状态。例如狩猎这一行为,虽然在某些文化或社会背景下被包装为“平衡食物链”的手段,但从更广泛的角度来看,人类真的有权利去干预、支配其他生命吗?在人类中心主义的大语境背景下,我们似乎拥有了改变和决定一切生物命运的权力,而这种权力的背后,是对自然秩序的侵犯。

在某些场景里,自然是包容的,但在另一些时刻,它又展现出冷漠甚至残酷的一面。这种复杂性正是我想要传达的——自然不是人类的背景板,而是一种独立的存在,而我们对它的态度,也往往充满矛盾。我们向往原始之美,但又害怕失去现代生活的便利;我们批评环境破坏,但很多时候自己也是间接的施害者。对于气候、环境这一议题,我仍会持续关注。但我依然希望,即使探讨更尖锐的话题,作品也还是要以文学的温度去呈现,让讨论变得更复杂和丰富。因为我相信,真正能让人有所触动的,并不是简单的对错,而是那些模棱两可、无法轻易判定的瞬间,它们才是最真实的人类经验。

鲍尔金娜:写到爱情的时候,你的故事经常伴随着“迟到的醒悟”这种哀淡的情味。你是否同意我的个人读解?如果同意的话,说一说为什么这种情感状态引发你的兴趣?你认为,在人与人之间过度连接却又极度孤独的时代,爱情的获得,是因为信息与选择的超载而变得越来越难,还是不过以新的面目和方式存在?

孟小书: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爱情的“觉醒”是否真正到来,往往是一个模糊而不确定的答案。爱情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它并不总是以我们想象的方式出现,也不一定会按照我们的期望发展。虽然随着信息的超载会让我们的选择变得更加困难,但爱情依然是这些瞬息万变中一个永恒的存在,只不过它不再像传统意义上那样明确。

写作最重要的还是保持敏感和自由,让作品既能承载个人表达,又能在某种程度上触及更广阔的世界

鲍尔金娜:你的写作涉及现代都市现实、情感关系、异国生活经验、网红经济,诈骗犯罪等广泛题材。你在选取题材的时候,会有意识地把“作家有责任去揭示社会问题”这种文学态度纳入思考吗?还是说你认为文学的本质依然是、也永远是个人化的表达。两者之间是否可以存在一种舒适的平衡,而这种平衡是否会牺牲冲动?

孟小书:文学不是新闻报道,也不是社会学研究,它还是要以书写人的经验为主,要探索当下人类处境的复杂性。对我来说,写作首先是个人的、直觉的,是我感兴趣的话题。但个人经验与社会现实总是相互交织的,个体命运无法脱离社会结构。至于在这两者之间是否能找到平衡,我觉得是可以的,但这种平衡不是刻意去“寻找”,而是自然形成的。如果一个作家的创作是建立在真实的冲动之上,同时他对世界的感知又足够敏锐,那么作品里自然会流露出对现实的观照,而这种观照不会显得刻意或说教。所以,对我来说,写作最重要的还是保持敏感和自由,让作品既能承载个人表达,又能在某种程度上触及更广阔的世界。

鲍尔金娜:库切说过一句话:“所有的虚构都是自传,所有的自传都是虚构。”你在创作中,是否会在意划清“我”与“角色”之间的界限,如果是,这种切割会不会构成创作的束缚?又或者,这种界限对你来说压根儿就不重要?

孟小书:在《猎物》这本小说集里,我确实刻意地与小说中的人物保持了一些距离,让自己始终以一个“旁观者”的状态去感受他们,让自己完全从这些特定职业的人群中抽离出来,以更客观的角度去理解他们。我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作品中的人物以自己的方式活一遍,在文本中成为一个独立的、真实存在的人。

鲍尔金娜:写作对你来说是一种自我表达的需要,一种对世界的提问,还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本能?能不能跟我们分享你在创作哪篇作品时,感受到过强烈的进入“心流”快乐的瞬间?

孟小书:在这本小说集中,我觉得应该是在写《终极范特西》的结尾时,K在成功逃离园区的那样紧张的时刻,他躲在车里还不忘回头看一眼Leila的真实面容。K在那一刻的心情是极为复杂的,一方面是逃脱的激动,另一方面也有无法摆脱的遗憾,甚至是眷恋,当中也掺杂着对Leila真实身份的好奇。即便在相处的过程中是被一层又一层的诈骗所包裹,我也相信他们之间还是产生了爱情。这种人与人之间复杂和“未完成的情感”是比较吸引我的。

鲍尔金娜:在现代都市感的书写之下,你的作品里常常能探测到某种深层的传统意识,比如对于亲密关系、家庭结构甚至道德观念的思考,这种矛盾是你作品中很有意思的特质。我想知道当你塑造角色时,是更倾向让“传统”和“现代”对抗,还是让它们共存?有没有哪个人物或者情节,其实是你个人内心这两种力量拉扯的映射?

孟小书:对我来说,“传统”与“现代”更像是一种共存,彼此冲突,又彼此渗透的关系。塑造角色时,我并不会刻意安排他们去代表某种价值观,而是更倾向于让他们在现实中自然地面对这种拉扯。现代都市的环境带来了更自由、多元的选择,但人在亲密关系、家庭、道德判断上,往往又摆脱不了传统观念的影响。这种冲突不仅仅是社会性的,更是一种心理上的困境——人们一方面想要打破某种界限,另一方面又被内心深处的情感、责任、文化所牵制。例如《终极范特西》中的K,他身处的是一个极端的现代环境——电诈科技园区,它高度数字化,依赖虚拟身份和算法,人际关系建立在欺骗和操纵之上。K在其中熟练地使用现代话术,仿佛完全适应了这个世界。但即便在这样一个环境里,K依然被“真实的情感”牵绊着。他对Leila的情感,不仅是因为诈骗的需要,更是一种说不清的情感依附。他逃离时的回头,一方面是想看看Leila真实的样子,另一方面更像是人在“抛弃”某种东西时本能的犹豫——一种回望过去、确认自己是否真的切断了某种联系的举动。这是一种带着传统情感烙印的心理反应,即使K已经完全浸泡在一个冷漠的数字世界里,他仍无法彻底摆脱传统的情感羁绊。以及《狩猎》中的Leila也是如此,她一边为了流量而去拍摄猎杀长颈鹿的过程,但当她面对长颈鹿那样庞然大物瘫倒在面前时,又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网红经济本质上是对内容的商品化,一切都是内容,一切都可以被记录、剪辑、包装、传播。但当她站在庞然大物面前,那种出于人类本能、原始的敬畏感就浮现了出来,这是人类最本能的情感。

现代社会带来了更多的自由和选择,但人的心理、文化记忆,那些本能的东西是无法改变的。某些传统观念始终存在于人的潜意识里,影响着人的决定。反过来,现代性看似颠覆了一切,但有时它只是在换一种方式延续旧有的规则。

鲍尔金娜:最后问一个轻松的问题。如果你被发配到荒岛上待一年,其间只能带一本书。你的选择会是什么,理由又是什么?

孟小书:我可能会带一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其中的智慧可以帮助我与孤独相处。

(鲍尔金娜系青年作家)

2025-02-21 ■孟小书 鲍尔金娜 1 1 文艺报 content78219.html 1 “无论生活还是写作,我都会让自己被激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