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媒介变革的浪潮之下，人民大众的生活早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传统的文艺形式如何适应新时代人民的审美需求，现当代文学史中的创作传统如何适应新时代，文艺工作者如何在此基础上守正创新，这是新大众文艺这一具有生长性的概念抛给我们的问题。

经典文学改编为网剧是近两年的热潮，《三体》《人世间》《漫长的季节》都收获好评。这股热潮让我们看到了诞生于印刷文明的传统文学“破圈”的可能性及其势能，它让文学再度走进了当代日常生活，也点亮了普通人那些平庸、琐屑的日常生活。事实上，“生活”正是改编自同名散文的网剧《我的阿勒泰》的重要主题之一，这部剧作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网络时代文学与生活关系的重要切片。

一

剧版《我的阿勒泰》开头有这样一个情节：在乌鲁木齐打工的文秀去参加一场文学座谈会，会上她向演讲嘉宾倾诉了一个苦恼：一位想成为作家的文学青年，却不知道应该写什么。刘老师的回答是：试着从生活写起。这样的创作理念，接续的正是现代文学中关于“生活”的传统。

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关于生活的讨论集中出现在20世纪40年代，当时为了适应解放区抗敌斗争需要，反复强调文艺工作者要接近民众，融入民众的生活中去。而解放区这股“深入生活”的文学创作思潮，在毛泽东发表于1942年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得到更明确的表述，也产生了极其重要且深远的影响。“深入生活”的主张，后来成为文艺创作的主流。应该说，文学与生活的关系一直是现代文学史上一个显豁的问题，如果再把时间往前推至大革命时期，乃至五四和后五四时期，“生活”也一度是作家们关切的核心。囚于一方斗室的亭子间作家苦恼于没有生活，只能在室内硬写；在动荡的战争岁月，作家们苦恼的则是文艺如何楔入生活、如何把握流动的生活。

总体上看，现代文学时期关于“生活”的难题，更多的是作家如何把握大时代、如何呈现大时代、如何在动荡的时代中摆放文学和自身位置的问题。到了当代文学时期，“深入生活”已成为一种共识。“深入生活”既是作家搜集素材的方式，也是创作本身的重要方式，生活慢慢地趋于本质化。直到新时期至世纪末，日常生活逐渐进入作家视野并成为创作主流。那么，在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但又趋于碎片化的当下，作家又是如何接续关于生活的传统的？

二

李娟在《我的阿勒泰》的第一版自序中称，这部书的内容“全都与我在阿勒泰的乡居生活有关”，与哈萨克族牧人为邻的乡居生活是李娟少女时期的主要生活方式，她说她自己的文字“始终纠缠在那样的生活之中，怎么写都意犹未尽，欲罢不能”。在散文中，李娟呈现给读者的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

首先，这种生活带有乌托邦的性质。阿勒泰充满异域风情，无论是美丽的旷野、陌生的语言还是热闹的乡村舞会，都让普通人感到兴致勃勃。尤其《在荒野中睡觉》一篇，更是引发当代“打工人”的万分向往，在蓝天白云下、在干爽碧绿的草地上，“睡过一整个夏天也没有人打扰”，文学由此给大众提供了另外一种生活的可能性。

但细细品味这些文字，李娟描绘的美好生活中其实又流淌着很多复杂的情绪。就散文中的“我”而言，生活是寂寞的，比如作者说“在额吾图做生意，就像在火星上做生意”；读作者写牧民的生活，也会发现“我”更多的时候是一个牧民生活的旁观者，用书中的文字来说，她是“双脚离地，悬浮在这世界”中的。

当然，这些情绪，可能与创作者自身也有关系。写这一组散文的时候，李娟正是青春的年纪，这些情绪中有的是属于青春少女的情绪，它有朦胧的恋爱，有似乎只属于年轻人的无所事事，也有只属于年轻人不甘于平凡生活的内在冲动情绪——比如在《乡村舞会》里，作者写到舞会和朦胧的爱情之后，说仍然在自己的生活里生活，这是对更多的生活可能性的渴望。

《我的阿勒泰》当然也来源于作者真实生活的经历。但一方面，如作者所说，“真实也能遮蔽真实。密集铺陈真实却营造出假象”；另一方面，如果把它与作者最看重的《冬牧场》相比，会发现在《冬牧场》里，作者与生活的距离更近——这部作品本来就是她在与牧民朝夕相处，深刻体验其生活之后创作出来的。不过，这可能也与作者年纪的增长、创作理念的变化以及两部作品不同的体裁有关，《冬牧场》是非虚构写作，《我的阿勒泰》是散文，散文难免又更多主观的笔法。

无论是《我的阿勒泰》还是《冬牧场》，生活对作者来说都非常重要，不过作者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深入生活”的苦恼。在李娟这里，生活是鲜亮的，作者与生活的关系是松弛的，即使写到一些严肃的议题，比如文明的冲突，比如外来生活方式对牧民传统生活方式的冲击，作者也会把这些命题化在相对松弛、从容的文字里，它会引起读者思考，但不会让读者沉闷或不堪重负。

三

剧版《我的阿勒泰》把原著中的松弛感升华为“疗愈”的情感治理术。打开弹幕，“治愈”“抚慰心灵”“养心养眼”“班味淡了”都是高频词，其中有一个观众写道：“我被生活困在原地，感谢这个剧让我看到了更多的风景。”这种“风景”，其实正是无数朝九晚五、困在写字楼里的上班族“向往的生活”。而这种“向往的生活”的呈现，显然是编剧、导演精心设计的结果。

从散文到网剧，需要经过大幅改编，因为影视剧需要呈现给观众一个完整的故事。散文原作呈现的是一些关于生活的片段，剧版《我的阿勒泰》则把这些生活的碎片连缀了起来。编剧并不回避其主题先行的编剧模式。而从原作中提炼什么主题，主创团队也经过精心的考量。考量的标准就是观众的接受度。按照这部网剧制作方其中一位成员的说法，网剧《我的阿勒泰》的戏核是“回望”，之所以选择这一主题，是因为主创团队认为“回望”非常符合当下年轻人的选择。近些年流行的短视频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以年轻人返乡为主题的，返乡的主题与时代情绪暗合，再加上乡土优美的自然风光、淳朴的风俗人情，足以勾起无数人的乡愁记忆。

除了增强故事性和突出戏核，剧版的另一个重要改编就是用喜剧、浪漫等元素，让粗粝的生活闪闪发光。比如剧里的奶奶扮演的是喜剧角色，她可亲可爱，插科打诨，“寂寞”这个词多次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反而制造出喜剧的效果。再比如剧作的最后一个情节，在灿烂的烟花中，男主人公牵着白马出现在女主人公的视野里，这一浪漫的桥段感动了无数观众。而在原著中，爱情只是一个青春萌动的女孩子生活的插曲。

此外，再加上对阿勒泰优美风景的画面呈现，以及每一集中动听、用心的配乐，整部剧就呈现出了无数人“向往的生活”。而剧中的爱情线和时下流行的女性主义等元素又增加了电视剧的吸引力。由此可见，网剧在原作的基础上，进一步朝着观众期待的方向改编。主创团队在研判了观众可能向往的生活形态之后，便在十二集紧凑的剧情中，朝着观众的期待改编“生活”，并以视听融合的新型媒介呈现出来，形成大众所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

可以发现，《我的阿勒泰》在传承一种与“生活”有关的文学传统的同时，时刻关注当下人的生活世界，精准捕捉大众的时代情绪，并把疏解时代情绪作为改编“生活”的切口，最终为新时代大众文艺贡献了一部颇具代表性的佳作。

正如剧里一段引用自原文的台词所说：“走在街上，无数种生活的可能性纷至沓来。”其实，无论是诞生于印刷文明的传统文学形式，还是诞生于数字时代的新文艺样态，理想的作品都应该让观众看到“无数种生活的可能性”，因为这种可能性，孕育的正是当下文学的可能性。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