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书家最后都会成为诗人。因为终有一天,当他的笔力透过纸背,不再受到派系与技法的拘囿,不再受到观念与思潮的束缚,而是自然流淌出自由与恣肆的思想火花时,他便做到了诗人该做的一切:韵律、节奏、空间的诗意组合,留白、抑扬、隐喻、夸张的任意使用。他将抵达诗人的彼岸,最终,以文字的形式呈现世间万象、笔下苍生,并触碰灵魂。
这时候的书家与诗家,已然殊途同归、琴瑟和鸣。
我看张斌的作品,常常看出书家与诗家的共同内在。向外,呈现的是艺术之力,宏阔处汪洋恣肆,幽微处细致入心;向内,探寻的是生命思考,是喧嚣浮华之下的孤寂,是狂风暴雨之后的宁静,是与清风明月相伴的自洽。
看他写的《临沂使君帖》,虽是临帖,初看惟妙惟肖,细看却有微妙差异,像是有独到的运营在其间。米芾是大书法家,诗画双绝,做官做到内廷书画学博士、礼部员外郎,自有一种不可一世的自信与豪情,体现在这行草结合的帖里,便是纵横洒脱中交织着文人的雅气与谦虚。张斌处理得更为低调柔和,适当缩短了行距,显得紧凑内敛,到了草书“顿首”的最后一笔,形如人体躬身行礼,墨迹也次第减弱,其谦卑之意跃然纸上。
再看他的《峨眉山月歌》。李白一生旷达不羁,留下无数豪放洒脱之作,到了动情之处,又往往振聋发聩,余音绕梁。张斌写李太白,起笔干净有力道,收尾婉约,中间“半、平、向、下”四字相互呼应,将静态的峨眉山月、动态的潺潺江水,一览无余地展现。隐藏在其间看似不起眼实则为书眼的“思”字,笔画缠绕缱绻,感情诚挚悠远,“思君不见下渝州”,此时,诗人内心的敏感和深沉,在越发向内挖掘的力道中得到淋漓尽致的表达。
最喜欢的还有张斌写担当的诗。这位曾师从董其昌、陈眉公,晚年隐居于滇西鸡足山、大理感通寺的高僧,将他佛家的目光,慈悲地落在对世态苍生的关注上。张斌写他的“重逢又重别,那得不关情。来时春色浅,去时秋风生”,在章法、布局、用墨上,疏密有致、枯湿相间、虚实相生,写出了这位“云中一鹤”“南中高士”对传统正脉的精准理解,也参悟出他笔下蕴意深厚的禅意。
看得多了,渐渐发现,张斌虽然写的是字,写的是人,但又不是单纯的“那些字”“那个人”。他融入了自己的理解与顿悟,浸入笔墨之间,纤毫毕现,一切都鲜活起来,向外延伸出意义。他写米芾,写的是位高权重依然秉持的敬畏;写李白,写的是不羁的外衣之下孤独而忧伤的灵魂;写担当,写的是他兼具佛门清净和世俗悲悯的人生。
他写李煜的《无言独上西楼》,“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让人看见这位没落帝王在坍圮的大厦之下、人去楼空的废墟堆里踯躅徘徊的身影。他写苏轼的《赤壁赋》,“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写出这位旷世奇才在经历人生跌宕之后依然保有的理性与自在。
他写伟大的人物,也写那些平凡的、不知名的人,于是,无数的村史、家族札记、楹联、无名诗人的诗、隐逸在丛林中的碑文、无人问津处的牌匾,次第进入他的笔下,安静地讲述着不为人知的传奇。
他不停地书写,写所有的人。但他又不像是在写别人,像是在写自己,写命运,写隐藏于生活之下的无尽诗意。
所以他的笔下,有着人间苍生。
于是我常常想,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字来。到底要经历过怎样的人生,埋藏着多少故事,才能在那方黑白布局、线条组合中传达出他对世界的独到理解。这些理解,是欢喜,是忧伤,是悲悯,是退让,是妥协,是无尽的思念,也是最终与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和解。
我见过张斌挥毫泼墨,多数是在公开的场合。这时的他沉稳温和、儒雅谦逊,于谈笑风生间笔走龙蛇,显示了一个书法家多年承袭传统又开拓创新的功力,也显示了只有历经风霜雨雪之后才会收获的豁达与从容。
但是到了独自一人的时候,他的诗情也会纵情流淌。我想象在夜深人静、明月高悬的夜里,在一间宽大但简朴的书房中,他俯身于书桌边,提笔、蘸墨、沉吟,这时候是他与毕生钟爱的艺术独处的时间,也是他向内审视自我、向外传递诗情的时间。
我想象他在写下“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时的心潮澎湃;在写下“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之后掷笔掩面;在写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之后,我甚至觉得能和他对坐,长时间于月影中沉默不语。
这时的他是一个内心涌动着万千思绪的诗人。
这位生于苍山脚下、洱海边,在云南滇西北艳阳清风下成长,受读书明理之家风浸润的少年;这位在西藏高原人迹罕至之处,怀揣着家国情怀度过十年军旅生涯的将才;这位师从沈鹏、曾来德等名师,以才华和人品获得肯定,日益精进的艺术家,终将他对人世苍生的理解,诉诸笔端。
我曾浅读过一篇谈书法史译著的文章,其中提到艺术家、哲学家熊秉明的《张旭狂草》,此书中,作者单列一章探讨人和社会,他说:“书写的学习使一个个体得以社会化,而精通这门艺术的人则重新赢得其个性。”
当我带着这样的观点再次赏析张斌的书法作品时,我想,他做得非常成功,我能够跟随他的笔触走近他的精神世界,我能理解他当下的处境和心中担负的使命,也能听见他于静默的文字中传递出的呐喊与激昂。最重要的是,在这门面向内心的艺术中,他始终搭建起通往外部世界的桥梁。在他笔下,所有的生命都是爱与光的结体,是鲜活而有力的,是健康而美好的,是安静而向上的,是温和且永恒的,他将对这个世界的观察与体悟,全部体现在笔下苍生,而他自己也全然融于其间,成为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作者系云南省作协网络作家分会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