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民族文艺

一只山羊独自分娩

□阿依努尔·吐马尔别克(哈萨克族)

我们曾经住在沙漠小镇托里。那是新疆天山北麓的一个边陲小镇,312国道和奎赛公路贯穿而过,因此向西可以通向赛里木湖,向东可以沿着312国道行驶数千公里直达上海。沙漠小镇地势南高北地,又靠近准噶尔盆地,目之所及都是丘陵、戈壁,因此常常狂沙漫天,刮起风来几日几夜都是魑魅魍魉之音。

父亲工作的学校分给我们一块地,院子围了夯土围墙,盖了几间砖房,看起来整洁利落。父亲在屋前翻土耙平,整理出一块菜地,又移植了几株果树。过了一些日子,母亲也搬来小镇。她每天必须喝到奶茶,于是父亲在砖房一侧用夯土盖了一间小屋,一侧作为库房,另一侧作为羊圈,养了一只山羊。

那只白色的山羊长得很是美丽,躯干修长、毛发油亮,额前的刘海整齐,眼睛虽是褐色,但格外明亮。只是这只山羊脾气暴躁,每天母亲喂食时,都要和它斗智斗勇。有时候它脾气上来,抬起两只前蹄,身体几乎直立,母亲总是伸直了两只手抵住它的前蹄,一路推着它直立着后退到羊圈里去。尽管山羊脾气暴躁,但母亲显然棋高一着。

“哇,你们像是在搏斗呢。”我拎着牛奶桶,看得有滋有味儿。

母亲那时很年轻,总是穿连衣裙和白色皮鞋,看起来清秀美丽,但对付山羊却是游刃有余。母亲从小放牧,早就习惯了四畜的习性。日子逐渐变得安稳,每天放学回来院子里凉风习习、绿意盈盈,听着山羊咩咩的叫声,倒也不再觉得沙漠小镇难熬了。

过了一阵子,我们发现山羊的皮毛变得更加油亮,食欲更加旺盛,行动也迟缓了一些。只是脾气还是那么暴躁。原来山羊怀孕了。父亲开始给山羊加餐,给它吃饲料,还不厌其烦地拎清水给它喝。整个孕期,这只山羊都保持着暴虐的坏脾气,每天在沙漠边沿的杨树林里遛弯儿后回圈,它都要拼命反抗,直到挨打才罢休,一点儿即将成为母亲的温柔和自知也没有。

到了冬天,沙漠小镇开始寒风刺骨,好在我们的砖房和羊圈都还算温暖。我们每天从地窖里取出早已储存的蔬菜,一边吃着手把肉,一边等待着春天再次降临。

二月里,我们挑了风沙较小的一天,沿着沙漠一路开车,去了查干莫尔根村的姑姑家里。夜里突然开始下雪,清晨醒来村庄寂静无声,已经被雪覆盖,雪漫过了脚踝。爸爸没等我们,就着急地驾车回家去。

据他说,那天还没走进小院,他就闻见新生命独有的清新、鲜嫩的味道。他走进羊圈,羊圈寒冷空寂,水桶已经结了冰。而在山羊的身体下边,卧着刚刚降生的双羔。两只羊羔已经被母亲舔舐干净,紧紧地护在身下。尽管天寒地冻,但母亲温热的身体保护了它们。

父亲立刻把两只羊羔裹在棉衣里,抱进屋子里,温柔地放在二月尚未熄灭的炉火边。我们回家的时候,两只羊羔已经吃过初乳,在父亲的棉衣里安静地趴着,露出近乎无辜的双眼。

“它们的母亲呢?”

“在羊圈里。”父亲淡然地回答。父亲说,看到他赶来,山羊一声也没有哼叫。看着父亲把双羔带走,山羊像完成了一项极其日常的使命,安然闭上了眼睛。

下午,我看到了那只山羊,她已经恢复了暴躁的个性。我惊讶于她在雪夜中展现的母性。当二月的白雪飘落,她是怎样独自生产,又怎么温柔地将双羔护在身下;当弱小、温顺的小小生命来临,她是怎么前掌一拨,把孩子护在了自己的体温里;看到父亲赶来,她又怎样安下心来?

她可曾惊恐,可曾暗自祈求老天的眷顾?

我想她没有。

2025-03-03 □阿依努尔·吐马尔别克(哈萨克族) 1 1 文艺报 content78348.html 1 一只山羊独自分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