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民族文艺

新鲜的马蹄印

□诺尔乌萨(彝族)

侄女迪迪嫫和阿西龙甲明天就要喜结良缘。

夜里,兄弟乌惹家按习俗要打发女儿。

时间已到凌晨两点,乌惹家依然是灯火通明,屋里热闹非凡。男人们还在聊天喝酒,邻居女人们还在清唱“木莫都惹”,即彝族古典长诗《妈妈的女儿》中的选段“留女歌”。

满屋子的人都在兴头上,乌惹说:“还是休息一下,早晨送亲的要赶早!”

他撵人,不是舍不得家里的酒,也不是怕满屋里吵闹。他是担心送亲的人玩晚了,早晨起不来,出发晚了,送亲的人会在路上踩到别人的马蹄印。

为什么不能踩别人的马蹄印?因为我们的祖先居住在大山里,彼此往来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马。无论是接亲还是送亲,都要骑马。早晨意味着美好的未来,要是送亲的人最早赶路,路上还没有行人和马走过,让新娘的坐骑留下一路新鲜的马蹄印,那就吉利,未来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属于这对新人;否则重走别人踩过的路,重蹈覆辙,那就不吉利,未来一切都会落后于别人。因此送亲走得越早越好。同样是送亲的人留在路面上的印迹,却只因时间的早晚,似乎指向了截然不同的结局。

酒还在尽兴。邻居女人们的歌声还是那么动听。我坐在她们旁边,静静聆听。我有二十多年未曾听过这样的唱词了。那歌声优美动听,每一句唱词都丝丝入扣,扣人心弦。一首首唱词听得人身上如山泉般清凉,也仿佛是一阵香甜的熟睡后醒来,一路颠簸的疲惫退却,一身轻松。

邻居女人们唱到动人之处,乌惹的情感像一把枯草,被火苗般的动人唱词点燃了。灯光下,乌惹的眼里闪着泪花,然后潸然泪下。也许乌惹是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去世后,父女俩相依为命的酸辛。今后,女儿将要离开他,成为别家的人,一阵无法抵挡的离愁别绪涌进了他的内心。

“起来,起来,凌晨五点,该出发了!”乌惹催促送亲的人赶早出发。年轻人们几乎欢乐了一夜,有的甚至刚躺下不久,但听到乌惹催促,还是坚持睡眼惺忪地起来了。很快,我们陪着新娘迪迪嫫上车,出发。

四周静悄悄的,天色朦胧,还见不着一个路人,大地还在残梦里。迎面而来的,还是新鲜的空气,一条新鲜的路。我想,这会儿乌惹也该放心了。

来到山野上,敞开车窗,四周山野的气息弥漫而来,让人感到一阵少有的畅快。在清新山风的吹拂下,另一次送亲的情景出现在我的记忆里。

在我读小学三年级的那年冬天,我一直在火塘边求父亲,允许我第二天去给堂姐阿妞送亲。想到第二天是周六,我不用上课,父亲答应了我。这是我第一次送亲,我那晚兴奋得彻夜难眠。送亲那天,唯一的一匹马由新娘子骑着,我义不容辞地接受了牵马的任务,成了堂姐的“马前卒”。我们走啊走,多数人是劳累、饥饿和干渴集于一身,但一想到晚上应该能吃一顿羊肉,心里也不觉累了。记得那天我们走了整整一天,日落西山时我们终于抵达新郎家,已是人疲马困。即便如此,也还不能急于进门,因为还有一条“天尚未黑尽不能送新娘子进门”的规矩。

我们寻到一处避风的沟坎,与前来迎亲的人共同坐在枯草地上饮酒,相互问候。 干冷的风呼啦啦地从我们头顶上刮过,还不时把我们身边的草屑吹起来。喝酒的人个个十分谨慎地用自己的手掌把杯口盖得严严实实,怕有灰尘草屑飞进杯中。

天早已黑尽,主人家迟迟没有请我们动身进寨的意思。这群来迎接新娘的年轻人不停地给我们斟酒、敬酒,甚至可以说是在灌酒。我们早已饥肠辘辘,又喝了这么多酒,自然开始醉了。

“舅舅家是不是不想要儿媳妇了?”新娘的大哥、我的堂兄乌合明显有些不耐烦了,斗胆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没有,没有,再稍等一会儿。”主人家的人很快应话,“从小到大,每天都在吃饭,今天不吃一顿晚饭,无关紧要。兄弟们,喝酒!”

乌合已经生气了。我们也愤愤地说:“主人家拿酒来,我们不进屋了,今晚就在这儿喝个天亮!”

这时候才有人说:“请各位动身,送新娘子进屋。”

我们像一条夜里的河流,静静地流进了寨子,流进了那间暗淡而并不宽敞的泥屋里。进屋后,同样一味地饮酒。到了半夜,我们已经是醉醺醺的了。刚到的时候我们就听说宰了一只羊,锅盖下飘出来的味道也能让人明显感觉到那就是一锅羊肉。那个年代,办一场婚礼,能够宰一只羊,算得上是隆重。但新郎家迟迟没有开席,我猜测或许是那天夜里人多肉少,新郎家怕肉不够而出丑,才一直不敢开席。我早已记不清最后有没有吃上羊肉,只记得第二天早晨起来,太阳已经高高挂在东边的山顶上,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是睡在院子里的一堆燕麦秸秆里。空腹饮了一夜的酒,胃疼得难受。返回的路上,那匹马让我骑着,我变成了“新娘子”。在马背上,我被颠簸得几步路就吐一次,一路吐到家里。

今天,从兄弟乌惹家岀发,一路上车况、路况好,车速快。还不到一个时辰,穿越一条峡谷,我们的车顺着公路拐进左边的山沟,沿着一条小溪而上。从前面的山窝里传来一阵阵此起彼伏的鸡鸣和狗吠声,我们像是来到了阿西寨子的附近。透过车窗,有座山寨迎面而来,想必它就是阿西寨了。

来到阿西家屋前,有一大帮人拥上前来迎接,纷纷问候我们。我们进入院里,看到有一帮小伙子在一个角落处忙于杀牲,那是两只黑色的大山羊和两头黑色的大肥猪。“阿博博(彝语,惊奇的意思),好大的两只山羊哦!”我们去送亲的人全都发出惊叹。两头大肥猪被杀猪匠一刀毙命后放在地上,遮去了院里的一片空间。

主人家有的在招呼我们,谈这门亲事的,谈两家家里的情况;有的在弄饭,做了好多道菜;有的在洗洁碗筷,个个忙得不亦乐乎。

才一会儿,一个年轻人两只手分别拎着两颗亮晃晃的羊胆和猪胆,边朝我们客人走来边说:“羊胆、猪胆又大又亮!”众人都朝他的手上看去赞叹道:“是很好的胆,预示着这门婚事一帆风顺。”

我坐在一旁心里暗暗地想:“这一路,我们不仅未踩行人的脚印,也未踩牛马蹄印,这门婚事不好才怪呢!”

2025-03-03 □诺尔乌萨(彝族) 1 1 文艺报 content78349.html 1 新鲜的马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