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学的多声部交响中,民族文学始终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声部。作为我国民族文学最高荣誉之一,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自1981年设立起,至今已评选出十三届,表彰了一大批杰出的少数民族作家和文学工作者,为当代文学高质量发展注入了强劲动力。在历届骏马奖的获奖作品中,彝族作家群体凭借稳定的创作质地备受瞩目,冯良就是其中极富辨识性和代表性的一位。
在民族文学版图上,冯良建构起独特的凉山彝族文化坐标。从《彝娘汉老子》《西南边》到《翻过瓦吉姆梁子》《凉山的人》,从文化寻根到现代性反思,冯良的彝族书写表现出丰富多样的状貌。她从个体的生命经验出发,在书写彝族历史和风情的同时,不断突破单一的民族书写,借由文化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接通时代脉搏,以更宏观、居间的创作视野描摹族群记忆,以更强烈鲜明的文化自觉意识重构关于凉山和彝族的想象,揭示出地方书写的开阔面向,成为民族文学当代转型的生动缩影。
“远方是我的凉山老家”
2020年,冯良的长篇小说《西南边》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小说以20世纪50年代的凉山彝区为背景,通过讲述三对彝汉青年的婚姻故事和日常生活,切入彝族社会波澜壮阔的历史变迁,还原出亲族乡情的现实嬗变,以及外部世界与彝族社会丰富的互动细节。目前,围绕《西南边》展开的个案研究已初具规模,但这部作品之于冯良创作轨迹的标志性意义仍待进一步阐发,需要结合冯良的创作历程予以整体性考察。
冯良出生于四川凉山喜德县,而后离开家乡前往北京读书,1984年大学毕业入藏,在西藏工作生活15年,后定居北京。冯良的文学创作发轫于西藏时期,她以藏地题材的散文和小说崭露头角,《西藏物语》《情绪》《秦娥》等都是属于藏地题材的作品。冯良的早期创作更多属于他者视角下的文化发现,难免带有文化猎奇的痕迹,但她对民族文化表征的敏锐感知,对多元文化碰撞的深入思考,以及作家皮皮所指出的“对其所描绘的一切,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不是居高临下的,也不是身心投入的,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居间性视野,都为后来的跨文化书写积攒了经验。
从散文集《彝娘汉老子》(初版于2005年,2022年增补版更名为《凉山的人》)开始,冯良的创作母题逐渐回归并聚焦彝族本土书写。虽然离开凉山40余年,但她未曾真正远去,在文学书写中一次次精神返乡。在骏马奖获奖感言中,冯良如此说道:“但纵然时空相隔,凉山都不曾离开我哪怕须臾,她是我生命的缘起、情感的依托。岁月流不走的记忆、前行的脚步,那些深怀冷傲、倔强,却掩不住奔放、幽默的族人,无论彝族、汉族,还有他们的人生,带着大时代巨变的深远回响,那激荡的、传奇的、英勇的、赫赫声名的、深情的,还有机智的,甚或狡黠的,何其珍贵,犹如珍珠。”凉山不仅是冯良的灵感源泉,哺育和滋养了她的文学创作,更是她情感、记忆和思想的凝结,成为被唤醒和塑造的地方形象。悲壮的英雄故事、浓郁的宗教色彩、古老的丧葬仪式、害羞的民族性格以及复杂的文化身份等跃然纸上,这些都是冯良融化在血液中的原乡记忆,也是民族文化史与个人生命史交相辉映出的历史真实。正是在对凉山的回望和怀想中,冯良精雕细琢出凉山族人的群像,串缀起全景式的彝族文学地图,继而实现她对族群记忆和民族认同的建构。
《西南边》不仅是冯良文学成就的象征,也预示着她从文化寻根到现代性反思的创作转变,近作《翻过瓦吉姆梁子》的问世则标志着这一创作转变的完成。相较于《西南边》波澜壮阔的跨世纪民族历史变迁,冯良在《翻过瓦吉姆梁子》中更加聚焦于个体命运,通过阿合和史尼的故事,展现彝族青年在现代化进程中的普遍处境和精神追求。这部作品延续了冯良挖掘彝族“美好”的意旨,通过破除长期以来对于彝族闭塞、落后的陈旧印象,描绘出全新的彝族文化样貌。
“轻手轻脚让语言生长”
怎样发掘民族文化的斑斓而不囿于民族文化?如何突破远观和猎奇,将遥远的异质的故事转化为打动人心的叙事?这是少数民族作家们必须处理的写作难题。阿来认为,不同于“写作者先明确身份,又观念文化,再渲染审美”的边地小说范式,冯良取而代之以“从从容容写人、事、生活。认认真真倾听边地说话的声腔,轻手轻脚让语言生长,长出人、事、生活、情感,以及驳杂的血缘和丰富的文化”。从从容容、认认真真、轻手轻脚,正对应着冯良理性、诚实和温情的写作态度,也构成了冯良作品的张力。
理性源自冯良个体性的生命体验和知识经验。“彝娘汉老子”的血缘赋予她“团结族”的身份,也造成了复杂的民族意识和归属困境。在散文《彝娘汉老子》中,冯良介绍了自己彝汉混血的身份,并对这种身份造成的尴尬进行追溯,比如受到小伙伴们的各种暗讽。这种身份意识的撕裂,使冯良在困惑与追寻间孕育出多层次的文化认同。而在凉山、北京、西藏等地的成长生活经历,则丰富了冯良的认知和经验,使她形成宏观叙事和微观烛照相结合的表达格局,于是冯良得以从容不迫、不慌不忙、不动声色地为彝乡书写灌注多元色彩。
诚实植根于自己的原乡记忆,是冯良书写故乡传统时的文化冲动和情感释放。评论家张莉认为,少数民族女性作家具有诚实抵达所写之物的特点:“她们有丰富的生活经验,愿意去细致描摹生活的枝丫角落,不需要叙事的花哨,就能描写出事物本真的光泽。”从这一角度而言,冯良无疑是对接现实的写作者。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些在汉彝文化夹缝中生长出来的蓬蓬叶片”,善于吸收“彝话”“川音”中的意象和腔调,将其转化为汉语文学的表达。这种语言转换不是简单的翻译,而是多元文化的融合再创造。例如《凉山少年》中对丧葬仪式的描写,冯良将彝族文化经验转化为具象可感的生活细节:“妇女会取出随身携带的盛装,百褶裙,绣花的上衣、马甲、帽子,银饰,最起码得换上一件绣花上衣,男子的标配是山羊毛织的披风,彝话叫‘擦尔瓦’,一般都搭在肩头,斜在身体的左边右边,尺长的穗子晃悠在小腿处,行走无碍。”她将彝族的风俗传统引来,使边地经验进入主流审美视野,让乡音乡貌乡情拥有力透纸背的鲜活感。
脉脉温情里糅合着冯良对故乡的乌托邦式想象。爱与善是凉山彝乡赠予冯良的宝贵情感资源,当生存足迹变动不居,各类文化元素冲突交织,故乡所葆有的原初与本真自然就成了精神的向往。对于年少的冯良而言,远方是一种模糊又美好的想象,这种想象会追随离乡族人的脚步无限延伸,而当凉山成为精神纽带所联结的故乡时,“远方是我的凉山老家,她清晰而美好”。于是我们看到,冯良笔下的族人有着可耐岁月冲刷的本真善良的底色,哪怕世事变迁,也会有温情流露。冯良尤其擅长通过多重视角展现文化冲突的复杂性,打破传统的线性叙事模式,让人性的光辉在更广阔的空间绽放。
“翻过瓦吉姆梁子眼界宽”
凉山是冯良情感的依托,是她书写的内动力,在关于凉山的反复书写中,冯良也表露出对这块高地的强烈使命感。从《凉山少年》的文化寻根和《彝娘汉老子》的身份危机,到《西南边》的史诗建构和《翻过瓦吉姆梁子》的现代性反思,这条创作轨迹不仅记录着冯良的创作精神成长,更映射出民族文学从文化自觉到主体建构的演进历程。
在冯良的文学地图中,“瓦吉姆梁子”是一个充满隐喻意味的文化符号。这座横亘在昭觉与喜德之间的山梁,成为承载多重意义的意象:如瓦吉姆梁子一般的列列山峦,是凉山与外界物理空间的区隔线,也是彝族与其他民族文化交融的连接带。它们是彝族古老传统的守护者,也是现代化进程中城市文明的瞭望塔。《翻过瓦吉姆梁子》中主人公翻越山梁的旅程,隐喻着自我和民族文化身份的建构,地理屏障由此转化为精神坐标,展现出作家重构边地想象的文学使命。
冯良重构边地想象的写作之旅,离不开她的居间性视野。这种居间性体现为历史见证者与文化阐释者的双重身份。作为凉山的女儿,她能够以整体性视野观照彝族的前世今生,作为民族文学作家,她又能以现代眼光审视文化要素的当代价值,并且以社会史的精神,无限贴近平凡人物。尽管有文化失传之隐忧的流露,但也传达出对时代变迁之必然的理解。这样的叙事立场超越了单一的文化怀旧或激烈批判,转而以动态平衡的视角探索传统的现代性转化,冯良的作品因而获得独特的阐释张力。
如今的冯良,进一步深化着她对彝族命运的思考。面对混杂的身份意识、激烈的多元文化冲击和加速的现代化进程,冯良植根于彝族优秀文化的土壤,更自觉地居于边地和中心之间,以一种客观、冷峻、不动声色的视野,审视彝族文化的来路与去路,探索多元文化耦合共生的叙事新路径。以《翻过瓦吉姆梁子》为代表的近期作品,不仅还原了凉山社会在现代化浪潮中的阵痛,也展现出文化转型的复杂肌理。但文化冲突只是表层困境,文化适应问题也只是走出凉山的彝族青年所面临的众多问题之一。冯良的现代性反思仍在进行之中,传统与现代的对话之间,还有开阔的文学境域等待她去开拓与探索。
冯良的文学实践昭示着民族文学的使命所在:要有深扎文化根脉的定力,守护珍贵的地方性知识,更要激活传统的当代性价值,使其在不断的再创造中获得流动式发展,从而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