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位晚出的“80后”写作者，张玲玲似乎很难被放入到既有的代际框架中去解读。从《嫉妒》到《夜樱与四季》，她一直坚持朝向心灵的内面书写，致力于在纷繁的世相中探测其间的精神含量，对人们心绪的幽微、对遗憾的爱、对悬浮的情感及其局促的可能，对人性“复杂的缺陷”、对不完美生活中可能包蕴的希望的呈现尤其令人心动。多年从事记者和编辑的经历为她的小说带来一种别人所无的特此性，无论是素材的选择、裁剪，还是叙事的考量和语言的诗性，她已然形成了自己的文体意识。
小说集《夜樱与四季》充分体现了张玲玲坚持的创作素材的多样性。集子共收录7篇小说，每篇主题都有侧重：《夜樱》讲在小镇寻找“生活在别处”的可能的女人和“从世界上”回到故乡的男人之间的爱与怜惜，《江洲月》以外来者的视角诉说小镇女性不断经历疼痛和失落的个人史；《奥德赛之妻》讲在上海从事戏剧创作的艺术家在妻子遭遇渐冻症之后对人生生发的无奈和感慨，《四季歌》讲的是上海青年建筑师群体爱意的离散和错位的人生；《移民》的主角是在法属圭亚那打拼的海外华商，《洄游》的主角是小渔村的基层公务员和丈夫葬身大海的渔民之妻；《面具》则不无反讽地致敬“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以信件的形式呈现了一个逾越道德边界的女人的自审和对男人的质询。这些小说地域和时间跨度广，人物阶层悬殊，命运驳杂，际遇跌宕，如果不用心收集一手的材料，很容易写得浮泛和概念化，但张玲玲却让每一个故事、每一个人物、每一段人生都具有了一种“切身性”，这与她记者生涯的素材积累是分不开的。
《移民》有意采用一种非虚构的视角。叙事者的身份是一位财经记者，在对海外华商潘的采访中，她发现自己陷入一场迷局：一面是潘“充满笃定和自信”的自诉，父辈如何艰辛打拼、他如何扶持乡党海外扎根、他归国投资的庞大计划……一面是海外新闻报道中他的被捕以及背后的洗钱、涉黑、对权势的欲望。与采访相伴随的，是叙事者对记者身份和前景的困惑：新闻事实与人性真相之间到底有多大的距离？采访者应该怎样站位，她到底是一个共情者还是一个观察者？张玲玲说这篇小说是她个人“七年记者生涯的一次总结”，而小说的张力很大程度上来自记者职业禀赋的加成。《洄游》也是如此，这个关于渔嫂的小说源于奉化一起沉船事件，作品的动人不止是因为那些像是在死神唇边讨生活的渔嫂对命运无常的领受，还在于它写到离开与回返，写到渔业工人构成的变化，写到两代人对海洋的不同态度，写到基层公务员内心的辽阔和现实中的拘囿，观察的细密和思考的深入展示出媒体人的训练有素。
张玲玲力图呈现的不止是外在的事件，更是这些事件背后负载的内面体验。如她自己谈到的“所有的冲突与争斗都发生在内部，通过这样的尝试，它将反复捶打你的精神，再以某种意外的方式作用于你的现实”。从事编剧的经验给她带来的正是具有内在丰盈的戏剧性。张玲玲的小说通常都有较大的情节密度和纵深的时间线，个体命运也与大时代形成呼应起伏，像《奥德赛之妻》最早的时间是1980年代，《夜樱》《四季歌》回溯到主人公的中学时期，《移民》更是把百年移民史凝缩到小说里，但是读者阅读这些小说不会像走进目不暇接的事件丛林，外在的戏剧性不是没有——比如《奥德赛之妻》中妻子的渐冻症、《四季歌》中杨绥父亲的绝症、《洄游》中的船难等，但是张玲玲的重心完全不在外显的矛盾冲突，而是像契诃夫那样力求塑造“心理化”的人物，对她而言，戏剧性并不仅体现于时代的巨变，更在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之下和情感的潜流之中，阅读她的小说就像在心灵之河中跋涉，貌似平缓的河水中遍布乱石，就像平淡生活中包含着精神的风暴。张玲玲力图在“人类心灵的最深处探测到最朴素而真实的体验”，如同爱伦坡评价契诃夫说的那样：“艺术家可以在很小的、很日常的事物中揭示出很宏大的东西，他也可以把宏大的东西变成某种很小的、很虚假的东西。”
在编剧的行业中，有一个术语叫“角色弧光”，也叫角色弧线，是指人物情感和心理隐蔽的成长和发展，借用这一说法，张玲玲致力展示的是“爱”的弧光。爱是《夜樱与四季》的主题，《奥德赛之妻》《夜樱》《四季歌》《面具》都是写爱的本质和变异的小说。张玲玲在后记中特别强调，她关注的始终是“爱”，而非“爱情”。爱情有一种伦理意味，而爱则更具有生命本源的属性，是人类深层体验的核心部分。如《奥德赛之妻》采用戏中戏的结构，没有回避人性中的消沉、卑弱和被欲望辖制的窘况，但更写出了在沉沦中保持清醒的疼痛和倔强，那是心灵世界最鲜活的回响。《面具》也是如此，它以独特的视角和深刻的爱欲描写，探讨现代知识女性关于爱的体验和反思，在主人公对R的倾述中，我们明显能感觉到她在不同情感状态中的成长和变化。
张玲玲在展开叙事时总爱用“他”和“她”这两个最简单的人称代词，有时读者要仔细分辨一下才能明白，“他”或“她”指称的具体对象。这样的指称也带来一种总括性，小说中的人物其实也是众生。张玲玲认为“小说写作某种意义上就像是对真实人生的模拟”，而我们被她的人物打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的痛苦与欣悦可以帮助我们认识自我，反思自我。
（作者系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