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互联网上已经遍布种种AI工具界面，在分秒之间就能根据几句作文题似的要求，完成一篇像模像样的诗文，当中文系可不可以或者应不应该培养作家早已在舆论圈流转成莫衷一是的老话题，面对朱夏楠这样一位青年作家，追溯她起步于学生时代的写作道路，梳理她在体裁选择、题材提炼和行文运思的风格取向上，主要依托自己攻读文学研究的专业积累和学识旨趣的各类写作成果，似乎显得老派了些。

不过作为21年前在本科第一学年课堂上给朱夏楠和她的同学们讲过现当代文学课的老师，这种判作业式的全面浏览，又是必须的。从当年的经典读后感、学习心得等本科课程作业和期末考试答卷，到后来接连出版三本书《漫画跟梁漱溟学国学》《梁漱溟：人生智慧书》《春秋：裂隙中的面孔》，在知名文学刊物陆续发表20多组新旧体诗、20多篇散文随笔和短篇小说，以及在中国社科院完成硕士学位论文《二十世纪〈左传〉研究述评》，朱夏楠的写作面向不断扩展、写作姿态日益多样，展现在各类作品中的资源背景、语言风采和精神气象也越来越斑斓、越来越丰盈。

朱夏楠无疑是成功的。把文学从一时所学的专业变成毕生的职业追求，需要决心和信念，更需要足够的天分和恰当的机遇。开始连续发表诗歌、散文之前，可能得力于图书出版策划一线工作的便利，刚走出校园不久的朱夏楠就有了独立写书出版的机会。2009年，她出的第一本书《漫画跟梁漱溟学国学》，虽为图文搭配的绘本形式，但文字叙述的密度和篇幅占比并不低，总体架构和实际内容已近乎一部梁漱溟传略。次年紧接着出的第二本书《梁漱溟：人生智慧书》，书名和题材跟第一本相似，系列专篇连缀的体例和从历史深处向现实生活场景引申发散的夹叙夹议笔触，显示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风貌。两本书合起来，朱夏楠调遣文思、谋篇布局，用整本书的形式来归结升华自己读书感受的能力，得到了充分的展现。而在这两本书里还表现得不那么明显的刻画人物形象、描摹言行情理以及铺陈贯通全局的故事情节等更富有文学色彩的才华，则集中展示在2021年出版的第三本书《春秋：裂隙中的面孔》里。

对于《春秋》和《左传》所述历史事件和人物以及相关研究文献的通读细解，是朱夏楠学生时代的主攻课题，也是她迄今为止的诗歌、散文和小说创作以至撰写跨文体述史读物和文学研究论文的共通精神资源和知识底色。这使得朱夏楠以往至今的写作，形成了鲜明的个人特质——为文道路与治学经历的紧密穿插和层层叠印。她发表的诗歌和散文中，演绎史料文献、重构古典意境、生发怀古幽思之作，占大多数。诗歌创作方面，她为新诗投注心血之余，更频繁倾力于旧体诗词形式的写景抒情。甚至在杂志上发表时标识为短篇小说的《秋草猎》，也是在夹叙夹议地评述公元四、五世纪之际拓跋珪建立北魏的曲折经历和前因后果。其文本面目与《春秋：裂隙中的面孔》同出一辙，其着力评议历史人物的题材立意和阐释史料文献的体裁设定，实际上靠近古朴的纪传散文。

无论是作为老师，还是作为读者，我更希望多读一些她直接描写自己所处的时代和直接讲述同时代人进退流徙、沧桑阅世的各样况味或各样故事的作品。例如，深切追忆少时家乡草木人情的《我的梦里有棵树》；为象山半岛东海岸渔村故里的昔日生活情境做视点抵近的逼真写照和沉浸式还原的《离海几百米》；对自己亲历过的北漂创业一幕进行朝花夕拾似的回顾和重述的《五道口的年轻人》；还有在轻描淡写的养花絮谈中，抒写北漂南归总算迎来身心安居时刻的幸福感和自足感的《人间闲花》；在登山揽胜的游踪实录和见闻心思的渲染之间，点到为止地刻画朦胧爱情体验的《岁寒》。这些作品都属于能够让读者从中看到作者的真我、真生活处境、真生活态度的温热亲切之作。

按照在刊物上发表时的栏目归属和文本形态特点，它们都毫无疑问应该被视为散文。但细读起来也不难发现，或许是作者常年写诗的文笔素养和钟情古典阐发的思维历练使然，这些散文的文脉肌理和局部内容，不时迸发着跟朱夏楠相似世代的作家笔下难得一见的几许辞章华彩和丝丝缕缕的玄思禅意。这些特殊的色彩和意趣都是饱满的生命能量的体现，正如春与秋之间，衔接了热烈的夏和冷峻的冬的变奏，四季圆满具足，文学和人生的景象才会真正完整。

（作者系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