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说诗歌创作,往往说写诗或作诗,不说吟诗。说吟诗,往往与吟诵相关,说的是诗歌诵读的一种方式,与诗歌欣赏品玩有关,与诗歌创作似乎关系不大。比如,现在说某某人会吟诗,人们大概率会想到他会吟诵诗歌。但在古代诗人的表达中,吟诗与作诗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杜甫的“新诗改罢自长吟”,便是一例。自己新作的诗篇经过修改之后,是否妥帖,要自己检验,这检验的方法便是“自长吟”,自己拉长声调吟诵,看看效果如何。把吟诵效果,作为检验自己诗歌创作的一种标尺。所以,在老杜“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佳句”追寻和锤炼中,就不仅仅是对辞藻与义项之文情的千锤百炼,其中自然还包含着对和谐声情的反复推敲琢磨。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盛唐诗人李白讲“吟诗作赋北窗里”,中唐诗人白居易讲“闷发每吟诗引兴”,晚唐诗人卢延让讲究“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等。凡此,都表明吟诵与作诗的重要关系。
为什么古人对诗歌音声和谐高度重视?无他,因为诗从一产生,便是与歌紧密相连的,所以并称为诗歌或歌诗。它原本就是属于声音的、属于声乐的艺术,而不单是文字的艺术。《尚书·尧典》说,“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就是把“诗”与“歌”,与“声”“律”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与其说是一个文本,不如说是一个歌本,或者说最初是一个歌本,后来才逐渐变为文本。所以在孔子的时代,“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再后来,受汉魏南北朝乐府民歌的洗礼和影响,文人诗的创作,也是离不开吟诵的。最典型的是东晋诗人谢灵运,据传“半日吟诗百篇,顿落十二齿”。而王融、周颙、沈约、谢朓等“永明体”诗人对“四声”“八病”等声律技巧的讲究,实际上也是把诗歌作为一种声音艺术,而为其音调的和谐朗畅服务的。再到后来韵书的出现、近体律诗绝句的产生,都是围绕诗歌作为声音艺术的本质特征展开的。中唐时,白居易在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创作主张时,也不忘对诗歌声律进行论述。他在《与元九书》中以植物生长为喻论歌诗结构时说:“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如果说在白居易所论的“情”“言”“声”“义”四要素中,“言”与“义”是一切文体必备的两大要素,那么,“情”与“声”二者,便是诗歌的特质。可以简言之:诗者,情也,声也。“情”,关乎内容;“声”,关乎形式;无形式,内容便不复存在。自此以后,历宋元明清,论诗歌声律技巧的文献甚多。诗歌创作要讲究声律,要讲究诵读效果,这一理念深入人心、染入骨髓。文人不用说,我们只说曾国藩这位晚清的湘军统帅,在他的故居“八本堂”中,至今还悬挂着一块匾,匾上书写着他的“八本”家训,其中第二“本”便是“作诗文以声调为本”,可见其对诗歌声律的重视。
直到现当代的传统诗词写作者,也还是十分重视诗词声律技巧的。不过这中间又分为两派:一派是旧韵派,另一派是新韵派(用现代汉语音韵)。旧韵派,坚守韵书,写诗必依《平水韵》,填词必宗《词林正韵》,作曲必法《中原音韵》。此派,我称之为铁律派,他们大多认为传统诗词曲的创作,必须依据古人所编写的韵书。比如作诗,“一东”与“二冬”、“二萧”与“四豪”、“三江”与“七阳”等,现代汉语明明可以互押的,铁律派却坚守《平水韵》,认为皆不可互押。但在“四支”中,如“支”“期”“诗”与“悲”“眉”“龟”等,在现代汉语中,明明不相押的,却依照《平水韵》,认为可以互押。铁律派认为,只有这样,才完全地合于“古”。对此,每个人当然有各自的看法。在我看来,随着语音的变化,新韵派不合于“古”,但他合于“今”,还占着一头。铁律派不合于“今”,但未必合于真正的“古”,它可能只合于古人之“韵书”而已。所以我主张,今人创作传统诗词曲,是写给今人诵读、吟诵的,完全可以按今人之声口,依今人之腔调,用今人之声韵的。当然,这也只是我个人的一家之言。
到这里,不得不说一说当代不押韵、不讲平仄的相当一部分的新诗。我必须首先声明,我自己是由写新诗再转向写传统诗词的,而且现在也偶尔写一点新诗,但我坚持押韵,坚持对句式节奏与字声平仄的讲究。所以,就我的诗学立场而言,我不赞成把不押韵的分行书写的文字都叫作“诗”。当然,新诗发展到今天,各种体式、各种特征背后都有其复杂的背景和缘由。但是,我们不能因为倡导自由体新诗,而排斥了那些讲究平仄、押韵的新诗。对此,我们需要从诗学的角度,从中华民族诗歌传承发展的高度,去展开深入的学术讨论。
那么,中国传统诗歌注重声韵的传统,是否未来就归于消失了呢?这就不得不说到诗歌吟诵的当代意义。简单来说,在诗歌创作以声为本的传统被普遍忽略的当下,吟诵就不仅仅是吟诵者个人的一种雅好。倡导吟诵、传播吟诵、研究吟诵,正是让当下与未来的诗歌创作坚持守正创新的正确道路,让当代诗词写作者重新关注声音带来的美感。
(作者系四川师范大学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