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在南京定居30年以上的读书人,谈起先锋书店的过往,口气都像是讲朋友家的孩子,都是“看着它一步步起来的”。嗨,最早是1996年,太平南路的小门脸嘛,17平方米,人进去,抬不了脚,一转身就撞胳膊肘。后来搬到儿童医院边上也不大呀,都没上一百平,跟我的合租屋差不多,一样挤得掉不开腚。挤也没用啊,都是穷热闹,一直赔本一直贴钱,风雨飘摇地开不下去,欠了多少债,还关过门你知道吗?记得我最早的一本昆德拉就是在那儿买的,我第一个女性朋友就在那儿认识的,我第一次跨年读诗就在那儿……现如今,大家最为熟见的先锋书店南京五台山总店,面积已近4000平方米,而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分店已有20家了,有的在深山,有的在村落,有的在粮仓,有的在矿坑,有的在峡谷。先锋书店早已不止与书相关,它还是空间的塑造者,是时间的魔术师,是在山水大地上的行走,是人与人的他乡之遇,是理想中的灵魂栖居。
先锋书店创始人钱小华不分季节长年一身黑衣,长年跑步,长年熬夜看片,见到老朋友的动作主要就是举起手机,身体后仰,抓住对方侧脸上紧皱的眉头,嘴里发出“嗳嗳”的轻叹。他的照片永远是黑白二色,他表示佩服的语气词常常是:狠、太狠了。关于钱小华和先锋书店这一路走来的崎岖起伏,那独属于实体书店的激情、痛苦与狷狂,恐怕得写另一本大书。而作为在南京的一个写作者,说实话,真是感到占了先锋书店许多的便宜与好处。别的不说,我的若干本新书,大都是在“先锋”做的发布。比较早的是2010年的新长篇《此情无法投递》,主办方策划了“70后”“60后”“50后”的对谈,记得出版方博集天卷请到的是苏童、叶兆言、黄蓓佳。其实当时我跟三位老师还谈不上特别熟悉,可他们都愿意来热心捧场,真让我感觉到一种扶你上马带你一程的体恤与热诚,至今都深感触动。
随着年齿渐长,我也算是有一点资历的写作者,也常会去给同行站台了,主要也是因为有先锋书店在此,像一块水草丰美之地,各地的作家朋友们自会车马转道而来饮马歇脚,与我们短暂而欢愉地相聚。尤其这些年,图书出版界盛行新书分享、作家对谈这样的推广模式,每到周末的三个下午与三个晚上,先锋书店这里的排表总是极为紧俏,像顶尖饭店需得提前一两个月订座一般,老早就得排队了。大家都在盲排,也不知前后左右是谁,到最后盖子一掀预告放出,就会哑然失笑地发现,本地嘉宾总是那几个“老面孔”。我记得有一阵子,尤其是2015年前后,我与何平,要不我们同时,要不分别行动,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在“先锋”有一场活动,何平有时会夸张到两三场,以至于我们每每在先锋书店见到,彼此都“厌弃”得不想说话了,把热情省下来留给外地的朋友们。当然,只要坐到台子上,我们自然又会你来我往地配合默契,抢着话筒讨论朋友们的最新作品,谈技术,谈长期主义,谈热血与失败的理想。因为只有我们同行间最是清楚,出一本书,看来轻简,其实大不易,那背后的长夜枯坐与点灯熬油,读者们的期待与挑剔,而世上的新书又排山倒海之多,怎么办呀,就得拉起手来一起大声吆喝,从茫茫人海中找到那些可能也在找着某个作家某本书的读者。
说来也可笑,每有外地同行来做书,我常常有种莫名其妙的半个主人般的心态,活动前首先广而告之这是必须的,当天开场之前,心里总是颇感焦虑,远远地要是看到现场坐得满满当当、人头攒动,四顾一番心下颇是满意,觉得这样能担得起先锋书店的盛名,也对得起远道而来的嘉宾。偶尔因天气太糟,或者过节,或者附近高校学生放假回家,下面观众席略有稀疏,我心里往往就特别不安,悄悄跟同行解释打招呼,并在台上恨不得使出浑身招数,以吸引路过的读者能坐下来听上几句,并且最好能听到最后,甚至能买上一册带走才好。当然,来先锋书店的作家与书,大多谈不上畅销或流行,有时活动做得热闹,但到签售时却读者寥寥,我与阿乙还聊过这个话题,各人历数曾经碰到过的“冷场面”,真是有各样的笑话,一边笑一边却也有种夹杂着伤感与自在的平静。没有关系,存在的就是合理,风景各各不同,热闹是好的,孤寂也不算太坏,不是什么事情都有流量的,那样的话这个世界怕不是要堵塞住了,就让我们来负责局部的清冷和疏淡吧。
当然,先锋书店并不会太冷清,它都有点怕太热闹,尤其这两年,因成了所谓的打卡点,常被举着相机、手机和拍立得的人给挤得简直都进不了店门,所幸近期已有所改观,它又恢复了先锋书店本身那种淡淡然、有条不紊的场景。附近南大、南师大过来的年轻面孔,揣着旧书前来偶遇作家签名的老读者,袖着书单拖着行李箱的外地书迷,咖啡区留座台轻声讨论或埋头打字的“文艺犯”,推着小车装满图书默默服务的背带裤店员,挂满明信片的留言墙前挨个儿赏看密密留言密密心事的母女,软塌沙发区歪头打起瞌睡的书包学生党……
真喜欢这样日日流转又似曾相识的场景,甚至连我在这里做的图书分享也是铁打的营盘铁打的嘉宾。9月14日,我在先锋书店推广新出的小说集《不可能死去的人》,发布海报时,我惊讶地发现,对谈者真差不多是老友记了:被称为“南京上空最温柔的声音”的文岚,她和“有声书房”的聂梅一样,都是常在先锋书店做活动的电台主持。印象中,我的长篇《奔月》、随笔《虚构家族》《路人甲或小说家》等都是文岚主持的。诗人韩东,不消说,他是先锋书店诗人群像中的代表人物,诗歌小说双峰并峙,我的上一本小说集《梦境收割者》当时也是请的老韩。《南方人物周刊》的总主笔蒯乐昊,在《金色河流》首发时请她来聊过,她本身也是作家,也常在“先锋”做分享。自由画家黄佳诗在2017年跟我一起来聊过小说集《荷尔蒙夜谈》,这次,她的画作成了《不可能死去的人》的封面,她这次还给我带了一位新朋友,野外合作社乐队的主唱王海洋,他也是一位深潜的阅读者……真不好意思,有点惭愧,讲起来似乎都是熟人朋友,可某种程度上,这也给我一种隐约的慰藉,一种稳定的托举。在这个城市,作为一个写东西的人,你就只管埋头在某处好好地写就是了,等到你合上电脑抬起头,等到你把书捧出来,在城市的某个地方,朋友和读者就会像亲朋好友一般聚拢来,围观和鼓励你的产出,这丝毫不代表所谓的成功,书并不会因此卖得很多,可你也不会有太大的失败感。无论如何,这城里毕竟总有一间书店,让大家在这里坐下来,认真谈谈你的书——某种程度上说,心理意义上说,这就是写作者的另外半间书房,这里会有个小小的位置,放上你的新书。
(作者系江苏省作协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