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散文集《我的阿勒泰》与同名迷你剧的热播,着实让阿勒泰这个地方大火了一把。之于远方的读者而言,广袤无垠的草原、湿地、河谷与桦林无疑是自带疗愈功效的“硬菜”,让长期生活在钢筋水泥丛林中的读者也能体味到宁静的诗意与温情。手抓羊肉、奶茶等地方美食则是辅以搭配的“佐料”,进一步点缀了阿勒泰的平和与古朴。
在《木耳》一文中,李娟写到木耳并非天然存在于这片深山,是由外来者不经意地播散而繁殖,再由具有内陆生活经验的母亲及“我”进行识别、命名,并将其引入当地市场。本地人原本对木耳毫无兴趣,随着其价值被发现,木耳的价格也被不断哄抬,随后引发林区牧人和外来者的一拥而上,最终木耳归于大山深处,神奇地消失。在李娟的笔下,木耳的故事是独特的存在,不同于早已熟稔的“我的房间—阿勒泰的角落—世界辽远”式的抒情表达,也不仅仅是关于游牧地区生态保护意识的触动。木耳所承载的意蕴含混,从偶然出现到成为食物再到消失,一方面在牧场多年的变迁中内嵌了严密的现实逻辑,另一方面又如同寓言转喻着“我们”作为不经意的闯入者给自然秩序带来的撼动。李娟在扎扎实实的叙述中收敛了自我的语调,以超然的眼光吐露出无言的悲戚。“木耳没有了,我们加以它的沉重的愿望也没有了(暂时没有了吗?)……生活在继续,看起来只能这样了。但却是永远不一样了。更多事物分秒不停地到来,并且正在加速。”“木耳没有了,总有一天,它的这场‘没有’也会让人觉得其实并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牧人与羊之间也是如此。在漫长的生活过程中,羊从与人类互利的伙伴到成为食物,出现在餐桌上。李娟笔下羊被坦然宰杀、遵循仪式、庄严食用的场景同样被剥离了。类似的关系也存在于骑手(巴太)与马(踏雪)之间,过滤掉“从朋友到食物”的转化,强化了共同成长羁绊,并在结尾处被处理成爱情与友情之间的抉择。
食物不仅有其未被文明之眼识别为“美食”之前的来处,回落到一般意义上的关于“吃”,也与日复一日的生存、本能有关。
馕是新疆地区最普遍的主食,即使时节流转,到了冬牧场,即便是冻僵的馕也令人难以拒绝。在《冬牧场》中,李娟跟随一家熟识的哈萨克牧民共同起居,在阿勒泰荒寒的冬季牧场度过了四个月。冬窝子的美食其实乏善可陈,但李娟从单调的食谱中写出了活色生香,炒熟的碎麦子泡进奶茶,加了酸奶糊的羊肉汤麦子粥,从羊粪灰里烘出来的烤包子……当然,这些饱含着劳动者动手智慧的美味顶多算是昙花一现,对馕的感情才是旺盛的生命原力所在。“如果伸取馕块时,恰好取到唯一的那块两天前的馕(其他全是三天前的!),简直比买福彩中了五块钱还激动。”正如热河迈德汗每次都要眼疾手快地占据最大的一块饼,再斯斯文文地拒绝第二块。在这里,馕首先是为了果腹“活下去”的支撑,却又不乏烙印着朴素的欢乐和同伴之间抱团取暖的温情,更是一种特殊的关于忍耐的生存哲学。
无独有偶,在李娟笔下冒着热气的食物则往往反过来潜藏、预示着几分冷调与寂寥。乡间舞会“拖伊”上的高潮总与食物相关,伴着抓肉蒸腾的热气,热烈的氛围和鼎沸的人声也在一片热闹中达到顶点。当抓肉在闷潮的房间里引人夺目,年轻的肢体开始舞动,李娟看到的不仅是美的翩然而起,也预先看到了美的残缺、倏忽而落,“我仍在自己的生活中生活,干必需的活,赚必需的钱。生活平静繁忙。但是我知道这平静和这繁忙之中深深忍抑着什么”。这种属于自我消化的冷调,在剧集中大多被爱情线的铺展所迅速消解了。
恰恰是这股冷调和对冷调坦然接受的缺失,让我们注意到剧版《我的阿勒泰》里的一只老鼠。它是那些“美食”的敌人,被牢牢地安放在精致的“远方的日常”美学秩序之外,始终没有现身。在李文秀独自居住以及回到小卖部的那几个夜晚,期待中应该冒出声响的鼠叫变成了鼾声,轻飘飘地滑了过去。李娟在《鼠居记》中曾写过一段“我”与“一千只老鼠”蜗居同眠,又相依为命的经历。“我”每天都将一勺剩饭放到橱柜下的空地上,第二天剩饭就没有了,到了夜间,老鼠来回穿梭的声音则伴我入眠。与鼠同居似乎是“我”历经苦难的证明,但事实上也是“我”与自我和解,汲取生命养分的所在。
在李娟早期的阿勒泰书写中,敏感、孤独、瑟缩的痛感往往与天真、清新的儿童视角交织,有时这种抒情腔调过于拘泥自我,就会变得黏稠。但《鼠居记》显然更为坚韧,“我”与老鼠间的共存因为有生命实感,进而克制了对窘迫的泣诉,结尾处峰回路转,道出“一千只老鼠”的由来实则源于“我”有意无意的默许和供给。老鼠并非食物的敌人,甚至可以理解为“我”的身体所延伸出来一部分,是“我”主动拥抱残缺的生长印记。无独有偶,同为新疆作家的刘亮程也经常写到老鼠。在《等一只老鼠老死》,一只曾经糟践完甜瓜、葵花、苞米的老鼠最终在过冬后坦然地走出院子,迎接生命的终结。
无论是清晰呈现的美食景观,还是那些“被隐藏”的食物与动物,它们都像一扇扇打开文学想象的门。而关于阿勒泰乃至更辽远的一切,即便是再日常化的书写,我们能够从中感知、索引、表述的或许也远远不及其背后所隐匿的。正如李娟曾经的提醒,“我永远也不曾——并将永远都不会——触及我所亲历的这种生存景观的核心部分……连手中这碗奶茶,也温和地闭着眼睛,怜悯地进入我的口腔和身体——它在黑暗中,一面为我滋生着最重要的生命力量,一面又干干净净隐瞒掉最为关键的一些东西”。
(作者系天津大学人文艺术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