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伊始，一本名为《快活的答里·坎曼尔》的小书悄然面世，凭着百余则短小精悍的民间故事、二十余幅趣致的插画，像一缕春风拂过读者心尖。无论是社交媒体上的分享，还是生活中的口口相传，大人与孩子都被书中那个西北民间人物牵动：他蓄着一撇俏皮的胡子，戴着花帽，身着袷袢，用极致的智慧对抗强权，用辛辣的幽默戳破虚伪，用通透的哲学化解生活的褶皱。这便是答里·坎曼尔，一个充满烟火气的底层智者，既给人带来笑声，也引人生出对社会、对人性的深思。
这本小书的出版，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段不得不讲的故事，那是老作家黄瑞云与江苏人民出版社之间跨越四十年时光的出版情谊。
一封手写信开启的出版缘分
2017年，我刚毕业不久，怀抱满腔热情，对出版工作的重量尚无深刻认知。一天，领导递来一沓书稿，嘱我细读，认真评估，形成审读报告。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书稿最前面是一封手写信，落款是“黄瑞云”。信中，黄老师细细讲述了他与我们出版社的渊源。原来，三十多年前，他曾将一百多篇“坎曼尔故事”寄到我们社主办的一本杂志《垦春泥》。一个星期后，编辑部退回了八十来篇，留下二十篇备用。大约三个月后，编辑去信说，这些小故事很受欢迎，恳请作者将原本退回的故事再全部寄去，后来这些故事以“坎曼尔的智慧故事”为名全部发表了。在这番合作中，编辑与黄老师书信往来多次，彼此结下了友好的情谊。这份情谊，黄老师记了三十多年。有了这个缘分，当决定重新整理这些作品正式出版之时，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我们社，盼着能“重续前缘”。
黄瑞云，对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作为古代文学专业的学生，读书时我就翻阅过黄老师的古典文学研究著作，他在先秦研究领域卓有建树，对老庄、《论语》、孟子等都有深湛的见识。同时，他还是寓言大家，其寓言作品《陶罐和铁罐》入选了各种版本的语文教材，陪伴了一代又一代小学生的成长，已经深深嵌入几代中国人的阅读记忆。更奇妙的是，黄老师在个人简介中提及，他曾用“黄山”作为笔名，而这恰好与我本人同名。神奇的缘分，将我这个新编辑与这位老作家，以及这部书稿，紧紧地系在了一起。
我很快读完了这部几万字的书稿，字里行间的鲜活与温暖扑面而来。答里·坎曼尔的故事，活泼生动，带着西北大地的粗粝与温情，让人一下子联想到阿凡提的故事。《阿凡提的故事》，那是多少人童年时代的心头爱，而我面前这本“答里·坎曼尔的故事”，活脱脱就是阿凡提故事的“兄弟篇”，怎能不勾起美好的阅读记忆？
当天晚上，我洋洋洒洒写下选题报告，将这本书的动人之处一一细数。当然，彼时的我，对于经济效益、社会效益等完全没有概念，也不了解儿童文学和寓言作品其实并不符合我们社的出版方向，只是出于一腔纯粹的喜爱进行推荐。当时苏人社的徐海社长，同样被黄老师与出版社之间的这份情谊深深打动，他鼓励我主动给黄老师回信，建立联系，将这段难得的缘分延续下去。他明确表示，这本书一定要做，即使不赚钱也没关系，它承载的意义，早已超越了普通作者与出版社的关系。就这样，《快活的答里·坎曼尔》的出版工作，正式落在了我这个新人的肩上。
做一本“快活的书”
黄老师是学术与文坛大家，近九十岁高龄，德高望重，而我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编辑，起初，我是怀着敬畏的心态试着给他写了邮件，没想到，没过几天，回信就来了。那是封长长的手写信，字迹间能看出书写时手部控制不住的颤抖，但一笔一画十分清晰，且完整连贯，极少涂改。信中他语气温和，却满是真诚，看得我忍不住地感动。
在通过邮件和书信同黄老师建立联系后，《快活的答里·坎曼尔》的出版纳入计划，开始逐步推进。黄老师明确提出几点要求：保持书稿完整性，不要轻易删去篇目；务必不要改变书名；最好能配上合适的插画，还提供了他所欣赏的风格样例；最后一条，是他坚持要亲自校对。
黄老师表示，答里·坎曼尔这个人物，活泼、智慧、幽默，但又似乎有点痴气，甚至有点傻里傻气。这样的人物形象才完整，才显得憨厚可爱，而不是尖刻、滑头，因此，那些表现出痴傻的作品绝对不能随意删掉。而书名中的“快活的”，只是表示人物性格中的一个特点，若改为“智慧故事”“幽默故事”等，就是通过书名事先告诉读者——这本书的内容非常“幽默”、很有“智慧”，这是明显的自我标榜和自我张扬。“是否幽默，有无智慧，要让读者自己去感受，而不是自我吹嘘。”他的每一句话，都透着对作品的珍视，我们自然完全尊重他的想法。
为故事绘制插图，是出版前期比较重要的一个环节。在多方了解相关图书插画师的情况，并与部分插画师深入沟通书稿内容和绘画要求之后，我们最终选择了年轻的插画师徐嘉嘉。她对书稿的内容表示出极大的兴趣，而且她的试稿风格也恰好符合作者的期待，于是，双方一拍即合。我从书中筛选出二十几则适合视觉化呈现的故事，将自己脑海中具象化的场景、人物动态、环境细节等进行详细描述，为她的创作提供参考。徐嘉嘉老师格外用心，创作中参考了西北地区大量的建筑、民俗及人物资料图，在用图画讲好故事的同时还融入了自己鲜明的风格，最终高标准完成了插图任务，为故事注入了视觉生命力。黄老师在看到全书插图后十分满意，多次在来信中夸赞插图精美，插画师理解力、表现力都很强。
最让我动容的，是黄老师对校对的执着。“我要求自己校对”，这是黄老师在信中多次提出的，有时甚至用下划线来加以强调。他几乎参与了每一个校次的校对工作，其认真细致令人叹服。他十分爱惜自己的创作成果，对书稿的方方面面精益求精。故事的篇目顺序，每张插图的摆放位置，包括插图中细节的呈现，他都反复斟酌；行文的表述、语词的搭配，哪怕一个小小的标点符号，他都来回推敲。优秀的寓言故事的创作，离不开精微深邃的语言智慧与诗性浪漫的才情，在黄老师创作的这些短小精悍的故事里，语言虽然都是通俗易懂的大白话，却时时让人体味到古文的雅洁，这背后是对语言的极致打磨锤炼。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个呕心沥血投入创作、对自己的作品极端负责的大作家的风范。面对这样严谨的作者，我自是不敢有丝毫懈怠，每一处调整修改都会与他书面沟通，而他总能以宽厚的胸怀接纳——多数修改意见他都认可，即便有不同想法，也会在耐心阐明理由之后表示编辑自可作主。我提议增加少量注释，帮助大众读者更好理解西北地区的一些独特文化，黄老师也欣然接受，并很快做好了注释的增补工作。他对自己的作品有着极高的要求甚至追求完美，却体谅编辑工作，总是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想法，哪怕很想增补一篇故事，也害怕给编辑“添麻烦”。
在《快活的答里·坎曼尔》的出版过程中，始终有领导的支持。徐海社长即使后来调任凤凰传媒总编辑，心里也一直牵挂着这本书，常在忙碌的间隙问起进展。得知黄老师一遍遍细致打磨书稿细节，他叮嘱我多跟黄老师沟通，千万不能辜负老先生的信任。他甚至特意抽出时间，亲笔手书一封，托我寄给黄老师。信笺上的字迹沉稳有力，字里行间满是敬意与诚意：“不管如何困难，不管效益如何，与您这样德高望重、学界敬仰的老先生对苏人社几十年的感情相比，与您对我和黄山这样的后生的无限信任和殷殷嘱托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我们将抓紧时间，尽快完成出版，将书呈上。”
2024年对于黄老师而言是艰难的一年，他因摔跤而受重伤，卧床休养了大半年。所以，2024年底书稿终于下厂付印时，他说收到了一年中最好的消息，一扫阴霾。2025年元旦前，新鲜出炉的《快活的答里·坎曼尔》寄到黄老师手中，他的精神极为振奋，直言这本新书给他带来了春天的希望。
对文字保持敬畏，对作者付出真心
《快活的答里·坎曼尔》的出版，实在算不上“高效”，战线拉得长，其间经历了换开本、改版式、调整字体字号等一系列“大动作”。黄老师年事已高，心里盼着书早日面世，却从不过多催促，只是偶尔在信中淡淡问一句“进度如何”，还安慰我“没关系，不要着急”，“我们是朋友，有什么难处你尽管说”。他用坚定的信任与宽厚的包容稳稳地托起我的信心，让我敢正视自己的失误，一次次克服逃避畏难情绪，一步步把事情做好。
几年的时间里，我同黄老师书信来往不断，在信中，他总是幽默地称自己“大黄山”，亲切地叫我“小黄山”。虽然未曾谋面，但黄老师将我引为“知己”，让我受宠若惊。信中除了交流书稿出版事宜，他还无私地同我分享很多故事，教会我许多道理，也让我对他的了解逐步深入。黄老师的人生十分坎坷，一生经历了很多苦难，种种不幸给他的身心带来极大的痛苦，但即便如此，他从未被击垮，仍热爱生活里的烟火气，仍有藏不住的浓厚诗意，仍能用乐观的眼光看待世间万物。
正如《快活的答里·坎曼尔》一书开篇所说：“答里·坎曼尔的故事没有太多曲折的情节，也没有十分丰富的内容，却是很有趣的。我只想同你一起到生活里去，遥远的和不太遥远的生活，我们都可以进去认识一番。生活是美的，会使我们快乐；生活里也有许多丑的东西，但只要敢于同它较量，我们仍然可以得到胜利的愉悦。来吧，朋友！让我们走向生活，那是一个没有穷尽的故事。”走向生活，走向快乐——贯穿始终的积极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是这本书动人的密码，也是黄老师通过此书传达的人生智慧。
不管是为人还是治学，黄老师皆是我一生学习的楷模。生活中，他不以长者自居，始终平等待人，给予身边每一个人最大的尊重，哪怕是年轻的后辈，从他那里感受到的，也绝不是居高临下的教导，只有春风化雨的指引。他会给我讲述与编辑朋友交往的故事，有温暖的感动，也有深刻的教训，字字句句都是真心。得知我即将迎来自己的宝宝，他由衷为我欣喜，那份关心格外真切，不仅常在信中叮嘱我安心休养，保证母婴平安健康，还特意为宝宝取了名字，送上他的祝福，点点滴滴都是长辈的厚爱。学术上，他一丝不苟到了极点，总是以最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和自己的作品。他说：“回首平生，只有几十年呕心沥血完成的几百万字的著作得以自我宽慰，因此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他寄来的多本已出版的著作，往往有逐页细致修订的痕迹，一笔一画，写下对于完美的执着追求。这份对文字的敬畏、对治学的赤诚，深深打动着我，照亮我对编辑工作的认知。
黄老师寄来的几十封书信，我都一一整理收藏。那些泛黄的信笺、工整的字迹，承载的是一段跨越四十年的出版情谊，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坚守与信任，这于我而言是十分珍贵的财富。翻开这些信件，我总能找回初心，它们时时提醒我，要永远对文字保持敬畏，永远对作者、对工作付出真心，永远对生活满怀热爱。
（作者系江苏人民出版社副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