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虽然是一个地理概念,但在历史的长河中最终演变成了一种开放的精神与文化。而在文学书写中,它又体现为一种地方性的空间诗学。从屈原到李白、杜甫,再到苏东坡、王安石,乃至近现代以来的作家和诗人,长江始终是他们笔下一个重要的文学母题。湖北地处长江中下游,是中部交通要塞,因此形成了独特的长江文化书写谱系和地方性美学传统。
当代以来,书写长江题材的新诗不再局限于以单纯的风景作为题材,而是融入了强烈的生命意识。像徐迟、曾卓、绿原、黄声笑、刘不朽等曾在湖北工作与生活的“老诗人”,他们在书写长江的手法上多使用宏大抒情,写滔滔江水,写码头风景,写辽阔幽远的现场质感,写奔腾不息的历史厚重。他们不仅继承了屈原在《楚辞》中的家国情怀,还坚守并开创了一种属于知识分子的、不屈而坚韧的忧患意识。
到了21世纪诗人笔下,长江书写变得像湖北的很多城市一样,具有市井烟火气。他们专注于长江作为一种日常风景和生活经验的美学,将长江的象征性进行了另一种日常诗性的转换和还原。比如张执浩、余笑忠、剑男、毛子、魏天无、川上、小引、江雪、杨章池等诗人,都在不同维度上书写过长江。与前辈诗人从宏大视角书写长江的雄浑壮丽不同,他们以个体化的审美从微观角度写出了长江的现代性气质,具有一种别样的平民色彩。他们的地域抒情显得克制而内敛,更多时候是以叙事的方式和口语化表达切入到对长江的动态描绘,给诗歌书写带来一种戏剧化的效果。在他们的诗歌中,长江不再是古典与传统的代言,而是具有现代性品格的诗学装置。张执浩的诗集《我陪江水走过一程》,就非常典型地体现了诗人书写长江的主体意志。他经常写到自己漫步于黄昏的江滩,看着川流不息的江水,心生无限感慨。在张执浩的诗歌中,他将地理意义上的长江内化为精神层面的长江。虽然他长年在黄鹤楼下的长江边上生活,但他在诗歌中不止于写江景,而是经常从一段江水想到远去的人与事,“你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开始浑浊的/就像你不清楚它什么时候清澈过/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逝水/将会以永恒的方式存贮在记忆里”(《我陪江水走过一程》)。长江的“难处”也可能表征了现代人的精神困惑,而长江对于张执浩来说,就是他反观自我、切入时代和保持探索的体现。除了张执浩这一代久居武汉的诗人之外,湖北诗歌界还涌现了一些更具活力和潜力的年轻诗人,如丁东亚、林东林、熊曼、谈骁、黍不语、刘金祥、北潇等。他们中有的是土生土长的湖北人,从小在长江边生活,长江已成为他们身上的某种精神气质;而有的人虽然是从外地到湖北学习、工作和定居,但他们的写作同样潜移默化地浸染着长江所具有的独特文化气息。这些年轻诗人不再囿于单一思维去礼赞长江的壮丽景观,而是以更具个性化的笔调书写长江的深沉、幽暗与地域纵深感,并以此创造更为丰富且具有动态感的长江文学传统。
从地域视角书写长江,是湖北诗人得天独厚的优势,但这种优势如果把握不好,也容易变成劣势。也就是说,如果不进行现代性的转化,我们书写长江很容易陷入地方性风物罗列的困境。尤其是以长江作为意象,应当避免陷入同质化和陈词滥调。同时,也要警惕让长江变成一个单纯的符号,只要一写长江,就是各个城市与长江相关的风景展示,这样会落入模式化和套路化的书写窠臼。打破这种封闭的标签化书写,关键在于与长江建立一种开放式的对话。在长江文化视域下审视当代新诗的地方性写作,意味着我们不再将长江仅仅当作一个题材或创作背景,而是将其看作一种深层的情感结构、一种独特的审美范式和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由此来完成对长江的立体书写与思想重构。
(作者系河北大学文学院教授,湖北省作协特聘评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