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理论·新闻

建构“诗歌知识学”

□娄燕京

就一般阅读状况而言,很多现代诗往往被读者指认为晦涩难懂。这也成为一种基本的接受障碍。因此,如何“读”诗、“解”诗,如何在诗人与读者之间架设一座沟通的桥梁,已经演化成诗歌批评家的一项重要工作。在此意义上,评论家颜炼军的诗论集《海豚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或许提供了某种方法论启示,即建构一种“诗歌知识学”。

事实上,由于现代新诗如同 “海豚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加上诗歌创作与批评的共生关系,新诗的评论与解读经常被诗歌本身的难解所裹挟,每每以“玄”对“玄”,要么专注于文本内部的语言游戏,要么借助外部理论进行强力切割,批评形同诗歌的二次创作,时常如诗作本身一样不知所云。颜炼军在书中着重谈到了诗人奥登所强调过的“批评家的职责”:“介绍好的作品或作家;指出不同时代和不同文化的作品之间的关系;给出对一部作品的一种‘阅读’方式,可以加深读者对它的理解;阐明艺术‘创造’(making)的过程;阐明艺术与生活、科学、经济、伦理、宗教等的关系。”从这一批评的要求出发,颜炼军生发出一套批评方法,即“觉察诗歌史常识对文本之间潜在关系的忽略,在看似疏远的创作主体之间,发掘出不同诗心虬结的‘原型’和兴寄的情状,为相关诗歌打开有效的阐释和想象空间”。实际操作上的程序是,为文本相关细节追寻“可能的经验与素材渊源,以及技艺‘前因’,尽力‘还原’铸成文本的‘隐蔽’材质”,顺着线索,“触类相推”,“沿波讨源”,以重新“编织”细密的文本结构和广阔的文学史景观。

具体而言,搭建理解诗歌的知识阶梯之第一级,是还原历史语境。如解读卞之琳《距离的组织》一诗,学者的重点一般在于“距离”如何“组织”,亦即文本内部逻辑的梳理。颜炼军则似乎更加关注文本细节中包含的历史信息。因此,面对诗歌的第一句:“想独上高楼读一遍《罗马衰亡史》”,颜炼军追问的是,为什么卞之琳在写作此诗的那一历史时刻,偏偏读的是这本书,它承载了诗人怎样的心情,又隐含了何种历史语境。在这一前提下,颜炼军言简意赅地介绍、梳理了爱德华·吉本的《罗马衰亡史》(也有译为《罗马帝国衰亡史》)一书以及罗马帝国的历史,并将此联系到彼时中华民族危机加重的局势,指出“近现代中国知识分子读到《罗马衰亡史》这样的书时,难免心有戚戚”,因此,“诗里不但有诗人个体的颓然,也含有民族国家的忧虑”。通过对诗歌中意象、细节的知识考掘,还原了文本所处的整体语境,也由此重新编织了诗歌的内部逻辑,打开了更有历史与诗学效力的阐释空间。

阶梯的更高层级,或可称之为阅读史的考证,即对“前文本”的追溯。以颜炼军对鲁迅《颓败线的颤动》的重释为例,颜炼军一方面将其中的老妇人形象还原到近代以来的“狭邪”话语惯性与历史经验中,另一方面又步步追索鲁迅何以塑造这一形象的文艺阅读历程,为人物形象确证其前史。《颓败线的颤动》之“典型‘前文本’”是鲁迅翻译的阿尔志跋绥夫的小说《幸福》,颜炼军抓住鲁迅于译者附记中提及的“罗丹雕刻”,进一步提问,在创作《颓败线的颤动》之前,鲁迅“在哪里读过罗丹或看到他的艺术作品”,以及“两者之间的文本关联”。颜炼军先是据此梳理了“罗丹相关的文字和作品在日本译介与传播”可能对鲁迅创作造成的间接影响。而更重要和直接的线索,则是颜炼军沿着鲁迅曾购买英文版《罗丹之艺术》一书,查证到该画册“以不同的角度展示了罗丹的著名雕塑The Old Courtesan(老娼妇)”。“四个多月后,《颓败线的颤动》面世”。颜炼军由此“揣测”鲁迅该散文诗“有来自罗丹雕塑的直接启发”,因为在文中“鲁迅连续三次用‘石像’”来形容老妇人的形象,并以文本细读的方式论证了这一猜测的合理性。可以看到,对文本之“前文本”的爬梳,是建构诗歌知识学的难点和重点,因而也是核心的环节,既要“大胆假设”,更需“小心求证”,解读者应具有细腻绵密的阅读直觉、慧眼如炬的目光、博物学式的知识基础以及求索考据的学术耐心。为了考辨张枣诗中的“飞蛾”意象与歌德“飞蛾”一诗或直接或间接的关系,颜炼军借助张枣喜爱的作家托马斯·曼在作品里对歌德“飞蛾”主题的演绎,以翔实的细节和解读论证作家作品之间的意象重合和影响关系。颜炼军的这一方式,力图刻意压制诗歌解读过程中容易出现的凌空蹈虚般的批评姿态,不断夯实作品证据链,确立诗歌批评本就应该具有的学术性。

如果说,对具有实证性的“前文本”的求考,代表着诗歌知识学“沉重”的一面,那么,它同样具有“某种文本享乐主义的倾向”,呈现出知识的轻盈。用颜炼军自己的话说,就是阅读文本时,“试图去接近诗歌的官能系统,倾听不同文本之间的共鸣”。比如,从卞之琳《距离的组织》延展出一种古诗的对话结构,从而串联起《诗经·风雨》、历代经学家的注解以及陶渊明、杜甫、李商隐、鲁迅等人的诗作,思路看似漫漶,却又紧扣论述主题,构建出一幅漫长而风雨如晦的文学史图景。又如,解读宋琳“而我仿佛置身水底,仿佛一个幸福的幽灵”一句诗里,“幽灵”一词所具有的文化内涵和思想气质,颜炼军以貌似离题的方式检索了古代诗人韦应物、苏轼作品中的“幽人”,以及西方经典《哈姆雷特》等中的“幽灵”等书写形态,才又回到当代诗人张枣对“幽人”的使用,从而辨析出其中蕴含的漂泊者心态。在一种思路广阔而又细心铺排的作品与词语的勾连中,诗歌知识学的思考路径进入放松、冥想的状态,求索之重的痕迹消隐,弥漫于文本间的是一股扑面而来的知识的愉悦与跳动感。

颜炼军解读张枣《橘子的气味》一诗,首先从“橘子”说起,梳理了张枣诗歌中的一系列橘子、橙子意象,以说明“张枣的情有独钟”,再根据“与张枣的交往经验”,论证张枣诗中“橘子”意象更为直接的出处,应源于其喜欢的词人周邦彦,并从“纤手破新橙”一句,推测《橘子的气味》中“肯定有一位女主人公”,更新了解诗的思路。此外,张枣乃湘楚人士,喜欢用长沙话背诵屈原的《橘颂》,颜炼军又借此对张枣的“橘子”意象进行了一番人文地理学的探查。通过四面八方、上下求索式的知识发掘,张枣诗歌被“元诗”话语所包裹的诸多层次,如橘子一般被一瓣一瓣剥开,显示出更为清晰有趣的文本理路。“诗歌知识学”既包含着文学与历史的知识,更兼有日常生活的经验,某种纤细的阅读直觉和令人耳目一新的解读思路或许才可以由此生发。因此,“诗歌知识学”不只是诗歌知识的罗列、组装,也不只是搭一个诗歌的知识脚手架,而是真正进入诗歌内部,回到文本本身的整体性。

书的后记里,颜炼军自承,之所以如此解诗,“是个人趣味和学识所限”,也是作为一名文学教师“这些年的工作状态导致”。《海豚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也许更接近于一份课堂实录,一本可以参考的教学工具书。而“诗歌知识学”的方法论探索,也就不只是身为批评家的“手艺”展示,或许更是一名教师的伦理担当,在批评与教学的实践层面上,尤其值得借鉴与应用。

(作者系浙江理工大学法学与人文学院讲师)

2025-12-26 □娄燕京 1 1 文艺报 content82130.html 1 建构“诗歌知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