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岛》是当代爱尔兰文学大师科尔姆·托宾的最新力作,也是托宾流传度很广的作品《布鲁克林》的“续集”。在《布鲁克林》中,少女艾丽丝离开家乡、在布鲁克林扎根后,故事便戛然而止。从封闭的小镇走出后,艾丽丝虽未像易卜生笔下的娜拉那样遭受严重的压迫,却也经历各种事件,作出爱情抉择并拥抱新环境,堪称一位当代爱尔兰“娜拉”。小说《长岛》则较为完整地呈现了中年艾丽丝遭受双重空间规训并试图突围的过程。
艾丽丝的窘境首先体现在地理空间上,其处境可概括为“回不去的故乡,到不了的远方”。和前篇《布鲁克林》一样,《长岛》的书名取自美国地名。书中这段对自然地理环境的描写较具隐喻意义:“五月末狂风大作,天阴欲雨。她想,这像是爱尔兰,或多少像是韦克斯福德,夏天刚有几分消息,又被风中淡薄的寒意掩去。”如同美好却稍纵即逝的夏日,艾丽丝对美国的积极印象也相当短暂,大到丈夫的背叛、小到与公公的争执等种种现实打碎了她的期许。在人文地理方面,美国也早已褪去作为未知远方的吸引力,只剩下努力后从未融入的厌倦。在《布鲁克林》中,美国虽然遥远,尚且散发着神秘的新鲜感,“有一种魅力堪为补偿”,而在《长岛》中,母亲来信时,艾丽丝自觉对纽约的灯红酒绿无可奉告。在爱尔兰与旧情人吉姆久别重逢时,艾丽丝居然对她的家庭环境只字未提,而是仍在“描述着她初到布鲁克林时寄宿的人家”,对美国明显的隔膜感欲盖弥彰。爱尔兰小镇生活单调乏味、缺乏发展机会的缺点,同样未能在美国得到弥补,看似面积更大的服务地区不曾改变当地与小镇类似的封闭性的实质。因此,无论是在爱尔兰还是美国,艾丽丝所处的地理空间都更像是临时的栖身之所,而非真正符合精神家园特征的、令她具有归属感的心灵港湾,反而加剧她的彷徨与失落。
较之于肉眼可见的地理空间,社会空间对艾丽丝的影响更为隐蔽,却也更为深刻。福柯认为,空间是权力运作的基础。艾丽丝体验到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正与社会空间的压迫密切相关。社会空间对艾丽丝的压迫主要受两大因素影响。其一是性别因素。不难发现,在艾丽丝的家乡和她婚后的第二故乡,女性均处于经济能力较弱、话语权缺失的不利地位。艾丽丝的婚姻生活如放大镜一般,聚焦式地呈现了矛盾。她从婚前在两个异性中挑选其一作为伴侣的主动者,变为在家庭矛盾中一再让步的被动者,弱势地位一览无余。丈夫分明违背婚姻忠诚原则在先,只需轻轻的一句就能令她妥协。艾丽丝也不能从其他亲友那里寻求庇护,唯一能提供保护的亲人姐姐已经逝世多年,面对利益冲突时,小叔子暗中推诿,外表和善的婆婆只是她丈夫的同谋。除了需要承受丈夫的私生子事件对自身带来的伤害,她还不能忽视消息不胫而走后可能对家庭造成的名誉损害。在多方压力的共同作用下,牺牲与隐忍成了仅有的选择。其二是文化因素。纵使对于曾经熟悉、主观上不排斥艾丽丝的家乡人,艾丽丝也已是他乡之客。早在《布鲁克林》结尾,母亲提到艾丽丝时称“她回布鲁克林了”,使用“回”而非“去”字表明母亲下意识已认为艾丽丝属于那里。在《长岛》中,有更多迹象表明,爱尔兰亲友认定艾丽丝来自不同于他们的另一个世界。从裙子的材质和颜色,到她不符合当地风俗、自己开车参加婚礼的做法,都在由表及里地提示读者,艾丽丝无法被曾经塑造她的社会语境接纳。
艾丽丝的处境看似山穷水尽,但并不尽然。因为,在上述两个空间之外,还有一个无形却切实存在的空间,即心理空间。福科尼尔认为,思考或交谈往往伴随着心理空间及其内部元素的建构。艾丽丝的心理空间便具有能动的反作用。包亚明也提出,人们的行为和思想能塑造周遭的空间。艾丽丝原有的错误认知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为对亲近之人的误判。她起初不可想象,价值观“比她更传统”的丈夫托尼,会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破底线,后来却逐步理性地评估丈夫的下一步计划,据此思考自己应当采取的对策。此外,她也心存对世界运行规则的误解。一段漂泊不定的痛苦未必能换来此后安稳的幸福,可能等来的依然是持续挣扎。艾丽丝的心理空间不但承载她的想法,还指引着她的行为。在最受打击的情况下,她并未忘记照顾子女的情绪,回家乡看望年迈的母亲,一举一动中流露出温柔与善良。最终,由于旧日情人和朋友之间的戏剧性纠葛,她面临的仍是悬而未决,可是,她已学会接受生活中的不确定性,也愿意为自己所渴求的生活再进行一次尝试,这就为她的人生之船储备了一块压舱石,哪怕风浪不定时乍起也能行稳致远。
艾丽丝是否借由心理空间实现突围?从客观结果上看,她并未采取与托尼离婚等较为果决的方式与过去进行彻底的切割。但不可否认,她已实现突破。鲁迅认为,娜拉出走以后只有堕落或回到原来的家中继续充当玩偶两种选择。以此观照艾丽丝,她绝非堕落,不仅在生活方式上洁身自好,还始终保持着心灵的纯净,即使在旧的地理空间和社会空间里,她也敢于探索情感上的新的可能性。换言之,她用心理空间的弹性和韧性为自己创造出最大限度的自由。
再回到书名《长岛》。人们常说“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但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旁观者往往惊羡于岛屿外观的葳蕤绿意,却难以切身感受岛上情形的错综复杂,有些人生课题只能自己承担和消化。人如其名,艾丽丝的名字在希腊语中的含义是“真理”,随着生活真相的层层揭示,她见证真理的过程伴随着幻灭,却得到了真正的成长和清醒。艾丽丝遇到的问题不只是一名移民女性需要面临的困境,更代表着人生不可避免的磋磨和挑战,而她的转变读来令人欣慰和振奋。她的心路历程也向读者诠释着朴素而宝贵的真理:无论外部世界如何动荡,如果能守护好内心的平和安宁,终会收获属于自己的那片风景。
(作者系复旦大学文学博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