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认为:文学翻译同文学研究和文学创作难以全然分离,事实上,它是文学研究和文学创作的有机结合。因为翻译就是最好的深入,也是特殊的创作。每个字、每句话、每个细节、每个人物、每个故事都站在你面前,挑衅着你,诱惑着你,纠缠着你,想甩也甩不开。你必须贴近、深入,熟悉它们,理解它们,喜欢它们,然后才能打动它们,让它们在你的语言中苏醒、复活、起身并张开手臂。这是个痛苦的过程,起码于我而言,是力不从心的痛苦、寻找对应的痛苦、难以转译的痛苦。感觉总在较劲,同文本较劲,同语言较劲,也同自己较劲。总恨自己的文学修养还不够深,总恨自己驾御语言的能力还不够强。常常一个上午、一个下午或一个晚上一动不动,琢磨一个句子,就这样凝固了我的时间,难以转换甚至不可转换。语言与语言的搏斗、个人与语言的搏斗、无限与有限的搏斗,近乎残酷,残酷得像自虐。
译事,就是这样艰难。它考验你的修养,考验你的才情,同样考验你的毅力和体力。有时,一次翻译就是一场马拉松。没有毅力和体力,你又如何能跑到终点?!我因此极为佩服李文俊、高莽、杨乐云等老前辈。我也因此十分不解:在许多学术单位,文学翻译竟然不算成果。自然,我指的是那种严格意义上的文学翻译。我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李文俊先生译的《喧哗与骚动》、高莽先生译的《人与事》、杨乐云先生译的《世界美如斯》,不知要胜过多少篇所谓的“学术论文”和“文学评论”。无疑,我们的学术评估体系已出现严重的问题。
不是所有人都能做文学翻译。那需要外文和中文功底,要有文学修养,要有知识面,还要有悟性、才情和灵气,而悟性、才情和灵气常常是天生的。此外,最最重要的是:你必须热爱。而热爱又伴生着敬畏,这是一种错综的情感。时间流逝,我越来越敬畏文学和文字了,越来越敬畏文学翻译了,越来越觉出它的无边无际、无止无境。什么才算完美?完美难以企及,也根本无法企及,仿佛一场永远打不赢的战争。反过来,也正是这种难以企及,让你时刻都不敢懈怠,不敢骄傲和自满。
之所以说了这么多“题外话”,就是想表明:文学翻译绝对是一项高难度的创造性劳作。
可说到创造性,我们又要特别警惕。文学翻译的“创造性”很可能被利用甚至被滥用,成为众多拙劣翻译的借口和托词。这一现象,起码在中国译坛严重地存在。因此需要强调:我所说的创造性是有前提的创造性,是有基本功的创造性。我甚至在想:文学翻译是否也该实行某种“准入制度”?
每每走进书店,面对众多的外国文学作品,我都有一种眼花缭乱的感觉:看上去很美很繁荣,几乎所有的外国文学经典都一出再出,几乎所有的外国重要作家和获奖作家都能及时在汉语中亮相。文学翻译从未像今天这样迅疾、活跃和丰富。这无疑极大地拓宽了人们的阅读生活。这是从量来看,可从质来看,情形恐怕就不容乐观。基本上有这么几类外国文学翻译作品:一类中文很漂亮,但外文经不起对照;一类外文理解不错,但中文表达不尽如人意;一类无论中文和外文都极为拙劣;一类中文漂亮,外文也经得起对照,基本体现出了原著的水准。遗憾的是,最后一类少而又少,而且有可能会越来越少。
大多数中国读者都是经由文学翻译来了解外国文学作品的。换一种说法,大多数中国读者读的不是外国文学作品,而是外国文学翻译作品,翻译者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优秀的翻译者引导读者,糟糕的翻译者误导读者。进一步说,读翻译的外国文学,实际上就是读外国文学翻译者。
不得不承认,文学翻译的外部环境已变得令人沮丧甚至难以忍受,极不利于鼓励和培养优秀的文学翻译者。目前,无论从精神层面还是从物质层面,文学翻译都没有得到最起码的尊重。翻译权益遭到践踏;各种形式的盗版、劣版肆意横行;稿酬过于低廉;文学翻译又不算成果。这就让许多人尤其是年轻人失去了必要的翻译兴致和动力。在文学越来越边缘化的时代,在生存压迫越来越严重的时代,没有相应的鼓励和扶持机制,没有必要的认可,没有起码的尊重和规范,文学翻译领域青黄不接是自然而然的事。事实上,东欧文学翻译已面临倒退的危险。由于翻译人才的缺乏,不少东欧文学作品不得不从其他语言中转译。前段时间,南方某家媒体发起“如何培育文学翻译大师”的讨论,我曾说过一句话:“倘若大环境没有根本的改变,那么,期待大师就等于是在‘等待戈多’。”这句话也许有点极端,却反映出了我的心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