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江古城是越来越繁华了。
古城名叫“大研镇”,之所以是“大”,那是因为与世隔绝,多少年来任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风云变迁,这里总是风平浪静,风景依旧人依旧。古城人的眼睛里只有自己的城落,外面的世界是听来的,是好是坏都是陌生的,心就无限地大,没了边界,以为世界的中心无外乎也就这样的由砖瓦石块与木材构筑而成,自然就要叫“大”。
其实古城最初的名字叫“砚镇”,因为古城方方正正,被山围绕着,浅浅地落在谷底,又是平整的,就像一方上好的砚台,摆在某户书香人家暗红色的柚木书几上。让人想到一双玉葱样的纤手,几滴漫洒开的清水,细细地研磨,如夜一般浓的黑墨在清水上缓缓地溢洇。
不知什么时候古城的名字变成了“研镇”,有更多的学究气却叫人费解。砚台飞了,饱蘸着墨汁的笔停顿在空中,看着这喧嚣的城落,拥挤的人群,在哪里下笔?总让人有一种无人问津的感觉。
那被忘却到无人问津的是什么,是古城曾有的烟火气吧!
现在的古城,不但繁华,而且多元,不同的文化在这里相安无事。要习惯在丽江粑粑的小摊旁边看到法国大厨开的餐吧;要学会在非洲鼓手强劲的鼓点中辨别出纳西古乐温婉的旋律,哪怕它细若游丝;要同时拥有黑色超短裙、彩色丝袜、带葫芦丝扣的传统旗袍和底部绣有民族风纹路的纯棉布大幅摆裙……因为任何一种装束在这里都不唐突,任何一种文化都在这里和谐共生。
丽江的古城向来没有城墙,早先听说是因为统管丽江的土司姓木,要是起了城墙就变成一个“困”字,今天想来,因为生在边隅,视线所达范围极其有限,开放应是古城人在冥冥之中共同的心理期许。而面对古城的繁华,老人们总喜欢说,今天的繁华是浮着的,先前古城是茶马古道必经的集散地,抗战时滇缅路还没有修通的时候,物资都从这里通过,那是真正的繁华。那时商号店铺多达3000多家,进驻的银行就有9家,包括富滇银行、汇丰银行,老人们总觉得,那时的繁华才是沉下去的。
而我惟一感叹的,是那些已然被忘却的烟火气息,它们本该沉积在古城的尘世生活里,生机勃勃地存活着,展现市井最艳俗但又最可爱的一面;它们本该有绵延不绝的生命力,伴随着古城每一次潮起潮落,每一次动人心魄的变迁。
但现在,它们离去了,古城仿佛没有了内核。
比如语言,古城人像上海人,见面只讲方言,第三个人就是变成相片也夹不进去,语言密封度很好,而且见面就要驻足,天气衣服,菜市行情,里短家长,句句都是掏心掏肺。时间可以大把大把地挥霍,直到旁边的小孩子站酸了脚,拼命地拉扯衣襟,谈话才会结束。而末了那几句突然高上去的吉利话,真个是余音绕梁。
古城人都是纳西人,就算是外迁来的牛姓、李姓、习姓后来也都成了纳西人,纳西语音调高,语速快,音节变化多样,就像一首曲调高扬而又多有起伏的歌。而现在时间好像突然变短了,见面还说吉利话,话却明显地短了;地方也突然变窄了,于是,见面点点头,就算是打了招呼。
原住民很多已经移居,于是纳西语很难听到了。
语言的消失会带走大部分的记忆,纳西语随着原住民的搬迁,散落到新城的各个角落,零星地点缀着,古城没有了集中的语言,显出了淡淡的陌生。哪怕商贩招徕顾客的声音无尽的甜美与热情,这种淡淡的陌生还是显出了冰冷。
现在的丽江在小学课程里增加了母语课,孩子们稚嫩的读书声会在校园的某个角落响起,那是一首久违的纳西族童谣,希望它能唤醒那些深深沉睡着的往昔生活。
空出来的祖房,临街的全成了店铺,在巷子深处的成了客栈,交给能干的外地人来经营。古城的客栈真是尽显了主人全部的智慧与情趣,在外面看都是青瓦石墙,悬挂一排灯笼,没有差别,走进一看才知道什么是庭院深深,什么是别有洞天。
客栈要的是氛围,所以一面墙上蔓爬着的绿色金银花,某个角落里几株秀气的绿竹衬着旁边白瓷的鱼缸,院中心一盆抢眼的大叶蝴蝶兰,都会让这个院落熠熠生辉。
就算如此,过的都是客,再怎么样换取的也只是片刻的驻足,是横空掠过的目光,视线进入不了尘世的生活。
丽江没有真正意义的淡旺季之分,客栈从来没有萧条过,也不爆满,就是天天如一日的迎来送往,细水一样地流淌。
做服务业,人力需求自然大得惊人,很多女孩子从农村、从山里集中到了古城的店铺和客栈,过不了多久皮肤就变白变细,普通话也越来越规整。伶俐的话语,妩媚的眼神,轻蔑的微笑,渐渐就练出来了。
女孩年轻,根又不在古城,不晓得原来自己站立的地方曾经是家豆腐坊或丝绸店,清朝末期就有的,经历了民国、抗战、“文革”,也经历了地震和地震之后的重建……
不管是哪个年代,古城的清晨都会升起一柱风雨也动摇不了的炊烟,那是古城最早的炊烟。然后,烟火次第地升腾,街头卖凉粉的、做早点的、烙粑粑的、烧开水的,各种声音随着烟火的升腾从各家各户关闭着的门窗里冒出来,挤出来,古城就真的醒过来了。
古城醒过来的时候,“李家大院”就会走出来李二奶奶,挎着一只竹篮,永远的青布蓝衫,颠簸的步伐如踩着浅浅的扁舟。她的行走是古城时光的行走,缓慢、摇曳,像一种植物的生长。
李二奶奶路过酱菜场,路过豆腐坊,路过粉丝厂,路过百货公司,路过糕点店,跟每一个熟识的人打招呼,她会让清晨的阳光紧紧跟随脚跟,会把唱歌一般的声音停留在走过的每一个角落,河边一篮碧绿的青菜上,热气腾腾的早点摊前,某户人家窗下晾晒着的衣服上,孩子们奔跑的脚步声中,都会驻留着她的声音。
现在,“李家大院”依然还是这个名字,成了客栈,临着河,一串寂寞的灯笼在夜里倒映在河里,有风的时候,一河都是破碎的红。
这位古稀老人会讲英语,信奉天主教。传教士最早来到丽江的时候,她是混迹在人群中的孩子,眼睛澄澈得如同黑龙潭新出的泉水。如今,她的行走,她的声音,连同她一切的存在,都是古城生活最尘世的那部分。
“李家大院”进出的都是客人,来得迅速,离开也迅速,相守和偶遇都是瞬间的事情。“李家大院”记不了这么多,就连李二奶奶,连同她曾经携带着的浓浓烟火气息,也将被遗忘在这来来往往的人和事构架的尘世生活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