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明亮的人
邓一光出身军门,因此他的发轫之作《父亲是个兵》几乎是自己独特的心灵体验,也是他对于父亲命运的真实观照,这种个性视角的审察,使得小说创作无需雕琢,且人物形象鲜活淋漓,读之让人心动。更为难得的是,作为一个身份重叠的创作者,邓一光对于作为主人公的父亲,从起初的隔膜到最终的理解,其实也从更深层次说明了作为后辈对于革命者与革命的内在含义的真正体会。而这篇小说被津津乐道的,却是它的人物塑造。小说中的父亲被刻画得十分饱满,性格也分外鲜明,诸如勇毅、胆识、刚直、淳朴这样的高尚品质之外,也同样存在着出身草莽的英雄所具有的自然本性,诸如独断、鲁莽、率性,缺乏文化修养以及情感粗糙等鲜明性格,在写作这篇小说的上世纪90年代,这种鲜活奇特的革命形象可谓是这一类人物刻画的滥觞。他对于父亲这一角色并非只是采取一种赞赏式的眼光,而是以审慎甚至是怀疑的眼光来逐步予以推进的,甚至一开篇,父亲便是一个在仕途上失败从而脱下了军装的老革命将领。
但当读完整篇小说,邓一光笔下的父亲便逐渐完整清晰起来,他走上革命道路的随机与偶然,以及他在战斗中的勇敢和顽强,都符合一个出身草莽者的天然本性;而他因为曾被上级惩罚,有过打黑枪的念头,甚至也有过在战场上遭遇滑铁卢的经历,都是符合英雄作为普通人的一面,不但不折损他的英雄品格,反而更增添了一层真实的人性魅力;还有写他退休后的人生,难以摆脱世俗生活与革命理想之间的挣扎与较量,不但没有使其格格不入的行为变得令人发笑,反而是如堂·吉诃德般的可爱与令人深感敬佩。作为人的尊严,在邓一光的这篇小说中被反复予以强调,从争取尊严到维护尊严,也正是体现出了一个真正革命者的品质所在,他的自省与独立,让人顿生敬佩,我甚至以为这是整篇小说最动人最为华彩的细节所在。
与邓一光的《父亲是个兵》一起获得首届鲁迅文学奖的军事题材小说,还有作家阿成的短篇小说《赵一曼女士》。生长在东北的阿成,对于他脚下的这片土地充满了眷恋,而这片流传过太多人间传奇的土地,也成为他写作取之不尽的资源。因此《赵一曼女士》不但写得如行云流水一般,而且充满了一种对于革命前辈无限敬仰的满腔柔情。小说选取了赵一曼就义前的一段故事,写赵一曼如何被捕,如何感化狱中警卫,又如何影响她在保外就医时的女护士,如何逃脱,又如何再被捕,最终被残忍杀害的经历。阿成的笔触细腻,他刻画的赵一曼不但勇毅、冷峻和坚定,而且还非常的智慧、成熟,她热爱生活、珍惜生命、感情丰富,又有着东方女性特有的人格魅力,读后令人更增惋惜与悲怆之情。诸如阿成在小说中的一段似乎并非重要的细节,却很能折射出人物精神世界的丰富与细腻——躺在病房里的赵一曼,清晰地听到了从教堂中传来的钟声。
似乎是一种巧合,这两篇小说所塑造的英雄人物,都属于革命历史传奇的叙事范畴,但他们却处于两个不同的英雄行列:一个出身于草莽,没有文化和缺乏修养,即使在世俗的失败之中,仍保持了他作为人的尊严与独立;另一个曾熏染于有教养的良好环境之中,但却勇敢地走向本不应属于她的人生绝境之中,而她由此散发的人性优雅与精神魅力,令所有人动容。他们相同的地方,是都有着一种对于革命无比坚定的信仰,即使存在种种的人性缺憾,但难以掩盖他们所具备的光辉,他们都是精神明亮的人。因此,在我看来,《父亲是个兵》《赵一曼女士》在小说的叙述中虽然中规中矩,并无太多炫目的技巧,甚至尚有取材于人生经验与历史文献的痕迹,但因为它们为我们艺术呈现了人性的高度,而其中所塑造的人物又如此的诗意和高贵。所以,他们的创作是值得肯定的,他们的文学追求也是我们当下的小说创作所极为需要的。
隐秘不察的世界
衣向东的《吹满风的山谷》取材于一次采风,因此,这部中篇小说乃是他的感怀之作。小说以一种封闭式的创作手法记录了三个士兵在偏远哨所这种独特环境中的生存状态,诸如他们互为战友,也互为亲人的奇特关系,以及小说中所描述的三个人从类似于儿童“过家家”的身份假设游戏中来获得一种心灵的慰藉,但读来没有荒诞感,反而更增一种深刻的同情与尊敬。因此,这篇小说的成功之处便在于它似乎在客观上描述了军人在艰苦环境之中的困境与挣扎,但实际上它以大胆的笔触接近了士兵的内心世界,特别是他们内心之中真实的柔软处。
与衣向东的《吹满风的山谷》同样风格的是同为武警作家的温亚军的短篇小说《驮水的日子》,这篇小说获得了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两篇小说均是描述士兵的真实生活状态,同样,《驮水的日子》取材也明显来自采风或新闻故事,也是将小说设置在了一个极困难和偏僻的环境之中,更巧合的是,《吹满风的山谷》以三个士兵的故事来表达士兵内心世界的丰富,而《驮水的日子》虽别出心裁,讲了一个新兵与一头连队用来驮水的驴子之间的故事,但表达士兵内心世界的温柔与善良,以及他们心灵深处并未明晰的精神孤独,却是一致的。小说《驮水的日子》中的新兵与一个动物之间的关系,被描述得分外动人,他们从最初的难以配合,到最后的心灵默契以及最终的分离,犹如一曲浪漫忧伤的小夜曲。
衣向东的《吹满风的山谷》和温亚军的《驮水的日子》都是带有一种现实生活流式的小说叙事,他们将小说的笔触关注于日常和平凡普通的士兵,但却从中发现了最为光辉的东西。这两篇小说笔法轻盈,带有一种感伤的抒情气息,读来也轻松舒畅。不足便是小说的气象显得狭小,不够开阔。同样,这两篇小说在叙事中也过于平实。不过,因为关注底层,关注那些没有话语权和表达权的群体的心灵世界,应是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而在军旅题材的小说创作中,则是对于那些更为广大的士兵群体的关注,他们属于底层,也是相对缺乏话语表达的群体。但需要我们注意的是,在长期以来的大量军事题材的中短篇小说创作中,以基层士兵为题材和内容的小说创作,成功的范例实际上是稀少的,因此,这两篇小说的连续获奖,某种程度上似乎可以理解为这是向军旅作家发出了一种信号,这就是对于那些更为广大和平凡的人群,他们的心灵世界值得关注,而且同样是丰富多彩和令人感怀的。
衣向东和温亚军的小说之所以取胜,还有令人颇感新鲜与惊奇的因素,诸如两部小说中所描述的偏僻环境、独特群体以及由此造成的别致的情感关系,一起营造了一个颇为隐秘奇特又惹人怜爱的世界。在某种程度上来讲,这样的书写也满足了现代大众阅读的一种客观需求。另外,军事题材小说创作的一个优势,还在于它具备一种特殊资源,君不见有书写谍战的小说问世,便轰动一时;又有书写有关反恐特种部队的小说问世,便争相阅读;还有诸如演习、远航、救援等非战争军事行动等题材的小说,也颇受欢迎,这些书写都带有某种神秘的色彩。这是军旅题材创作者应该引起充分注意的地方。
飞翔起来的叙事
李浩曾有过短暂的军旅生涯,短篇小说《将军的部队》几乎是他屈指可数的军事题材小说。这篇小说叙事内容十分新颖,如果仅看小说的题目,还以为是讲述一位具有革命传奇色彩的英雄将领的故事,但这篇小说却十分的诡异。在作家的笔下,将军的部队不是实实在在的千军万马,而是一个又一个被他所收藏的木牌子。每到天气晴朗,将军便会让勤务员将这些木牌子一一摆放在院中,将军也回到了辉煌的英雄时代,开始了与部下的对话,仿佛神秘的呓语一般。
与小说叙事内容的梦幻气质一样的,乃是这篇小说的叙事方式,同样令人耳目一新。显然,李浩受到了诸多西方小说作家的叙事影响,明显吸收了博尔赫斯、杜拉斯等小说大师的技艺,使得他的这部小说具有一种凌空飞翔的气质。也就是说,这样一个故事,如果采用传统的现实主义叙事技巧,不但了无生趣,而且还似乎很难支撑为一部短篇小说。但李浩在小说中采取了勤务员的视角,并且以勤务员的老年回忆来折返到将军的回忆之中,形成了小说叙事的双重递进,并且作家还在不断地有意来打乱这种叙事模式,来强调叙事者的地位与状态,从而营造了一种苍凉的历史感受,也拉近了两个主人公之间的心灵距离,使得小说在主题上拥有了承载以及抵达深处的可能。
实际上,读过李浩的其他小说不难发现,《将军的部队》并非他最好的作品,但这篇小说所表达的主题因为这种具有梦幻和飞翔气质的叙事,使得它在同类小说中显得非常的与众不同。在我看来,李浩是一个观念性很强的作家,他的小说写作对于人的生存状态与生存境地有很深入的探索。他的这次意外的小试牛刀,似乎给军旅题材创作者一个提示,那便是在传统的既有写作中,必须要改变我们的观念,寻找一种新的小说叙事的可能,也寻找一种新的小说存在的可能。对于军旅小说写作来说,因为其本身所具备宣教与意识形态色彩,传统的叙事模式局限性非常之大,如何将好的小说素材以一种非常现代的手法表达出来,不违背作家的创作初衷,这便需要很多的现代乃至先锋意义上的尝试。遗憾的是,至今军旅小说中这样的创作十分稀见,如何让小说飞翔起来,而不是被固有的枷锁束缚,这是当前军旅小说创作的关键之处。
自觉担当的意识
陆颖墨的短篇小说《海军往事》由四个部分组成。有人质疑这篇小说其实是四个小小说的简单组合,而鲁迅文学奖评奖范围不包括小小说,因此这篇小说的获奖是不符合规则的。这样的说法似乎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仔细来读,不难发现这四篇短篇小说其实是一以贯之的,都是小说的题目所表达的“海军往事”,诸如第一个短篇小说《长波》写的是海军的历史,《彼岸》和《舱门》写的是海军的当下,但前者写海岛与士兵,后者写潜艇与将军,也是各有侧重;而最后一个短篇《远航》则是借助关于两代军舰与两代军人的命运,来写海军的未来,正如小说题目所表达的“远航”一样,意味深长。可见,这篇小说虽然表面上有破碎之嫌,但实际上内在是贯通一致的。我看,这正是小说的高妙之处。
《海军往事》的副题“为海军成立60周年作”,这其实也意味着这篇小说无疑是属于带有先入为主的宣传性质的写作,甚至很可能是一种命题作文,但读完小说后,却几乎没有非文学上的纪念与宣传意味,而是充满了一种娴熟的小说技艺和良好的小说把握能力,实在难得。我以为这从很大程度上说明了小说家懂得军事题材小说创作的局限与优长所在,具有很明晰的创作自觉性。
在我看来,一个清醒的作家是懂得自己笔下题材的处理的,也懂得他所要宣扬的意义所在。《海军往事》借助“往事”,实际上在告诉我们这支部队的历史、今天和未来,在很短小的篇幅之中让我们看到了这支部队的局限、困境与希望,这是需要很清醒的思想力量才可以构建的。由此我想到,进行小说创作往往要跳出小说的范畴,在获得了更大空间和背景的基础上,才不至于让人感到只是对于现实的“盲人摸象”,可以说,真正的小说创作在具备了一定的基础之后,其实是“功夫在诗外”的。军事题材小说的创作因为与政治、经济以及国际关系等方面的联系,使得它不能简单地只在非常封闭的环境中闭门造车,这便要求军旅作家必须打破自我的狭小视野,具备清醒的创作自觉性,担负起一个作家所必须具备的历史使命与责任,他所表达的不是简单的迎合,也不是曲意的图解,而是独立的判断与思考,是精神的自觉与自省,是良知的高扬与超拔,如此,才能够不辜负我们这个时代以及它所应诞生的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