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夫是有刚骨柔肠的诗人,他没有用铁杵般的刚毅,在坚石上去击溅耀眼的火花,而是以如海的深邃和如水的柔情,去赞美他的故乡金家坝,大巴山南麓一个小小的村落。这不是叙事长诗,因为没有故事情节,没有矛盾冲突,也没有完整的性格塑造和人物命运的延展,而是由《山水田园》《诺水河》《血脉相依》《父老乡亲》《日月永恒》《乡风不老》《稼穑无休》《节令如约》和《不是尾声》,九个乐章组成的富有牧歌情调的心灵奏鸣曲。
故乡是滋养生命之根的沃土,是召唤灵魂皈依的家园,也许她很平朴,也许她很贫寒,一切生于斯长于斯的人,都与之血肉难分筋骨相连,而在漂泊于异乡游子的心中,却是那样的绚丽多姿、甜美温馨。铁夫同样如此,但他不仅仅是倾述和赞美,而是以细腻传神的笔触,描绘故乡投射在心中的图像,在富有强烈主观色彩的渲染中,去彰显故土意识在生命哲学中的深刻意义,具有文化人类学的深邃内涵。在他眼中那条流淌生命血脉的诺水河,白天是歌谣,夜里是梦想,是太阳光照下的女妖,“来自内心的灵气/鼓荡每一根飘逸的发丝/来自肺腑的纯粹/镀亮洁韵流畅的胴体”;它是“一曲不会中断的交响/就像不会退色的阳光/守护着/永远不会衰老的村庄”。河流滋养土地,土地盛载河流,河流与土地是这方子民世世代代生生不息相互依存的血脉亲情和精神脐带,使他们“彼此掏心掏肺/一起/在同一个村庄里面/生活 养育”,就像“叶与叶相牵/根与根相连/血脉与血脉交汇/温润的跳动/与灵魂共舞/弹奏一曲乡村的交响”。这里不会有城市的人情冷漠和激烈竞争,而是在阳光和月光下同样的平静安祥。
铁夫用浓重的色彩,描绘父亲勤劳、质朴、善良、淡定的形象,那是所有与土地魂牵梦萦生死相依的世代中国农民的典型。他“手指 粗糙/抚育禾苗/脚掌 皲裂/温暖田地/躬耕的身子/往来的村子/如犁/将古老的金家坝/翻耕成金银不换的熟地”。他能谛听到每根禾苗的呼吸,他能感觉到每片庄稼的哀怨悲喜,就像所有魂系土地的农民一样“一生 如一日/一天 就是千年”,“在茫茫白雪中/淡定地 乘凉/在炎炎夏日中/酣畅地 取暖”。难能可贵的是,他不只是精微地表现出父亲们挚爱土地的深情和淡定朴实的性格,而且进一步开掘了释家哲学理念和禅意对世代中国农民的熏染,这种熏染是以耳濡目染的细微,浸润着农耕文明,也陶冶着传统的中国农民的文化性格:“远离经书的父亲/无法洞悉来世或者今生/更无法看破滚滚红尘/然而 却始终践行/真正的/业因循环/佛藏于心//执著的信众/虔诚的捍卫者/不懂禅机/却胜过高僧”。因此他们才能安然、泰然、默然、陶然地守护着这片土地,守护着自己的命运。同样,千年流灌的农耕文化,也细微地规范着人的价值观念和生存方式,单石匠不仅以绝妙的手艺让石头开出花朵,也让自己的婚姻心满意足,以两情相悦配制人间美酒,相濡以沫造制美丽的珍珠,没有更多欲望、浪漫和奢求,以知足的心态过自己的日子。但是在因循中也有变异,干柴与烈火的相遇就焚烧了法度的绳索。“偶尔/一个跳跃的音符/宛如 张家幺妹子/感山动水的丰腴/引燃 王家那一堆陈年的干柴/烈焰升腾”,让一个婴儿呱呱坠地,也许这“偷偷开放的花朵/将金家坝的目光/灼伤”,但天当被地当床的诱惑,是否“略带神性的根须/蔓入天国/吸取营养”?
《金家坝》是意象群落的五彩缤纷,是时空转换的乱花迷眼,让人感到一切都自然天成,一切都充满了生机。这里有小麦拔节的声音,有稻谷成熟的絮语,有竹笋顶破土层,有泥土对抗坚冰,“春天一着急/漫山遍野 便是/滚涌的绿色”,“绿色/随插秧的手/连绵而出/源自血管的色素/流淌 迅速蔓延/快速裂变/布满整个坝子”;“一只狗的吠/立即 变成整个村庄的沸腾/一只鸡的鸣叫/立即 变成全部村庄的唱合”。如是鲜活的意象不胜枚举。多种表现手法相错落,时而明喻时而暗喻,时而直陈时而象征,语言简洁凝练,在急促与舒缓的衔接与变幻中,显现出节奏感。
《金家坝》的风格是飘逸而空灵,诗人以轻盈的笔墨,描画出一幅乡土风情长卷,让人们看到这里“岁月深处/美不见底”,这里“只有永恒/没有奇迹”。略感不足的是缺乏时代阳光的照映,未能表现出在历史急剧变革中,一个边远村庄的阵痛与快活,以及她崭新的姿容,让人热爱她所流贯于生命之中的血缘亲情和精神命脉,也热爱她在斗转星移中的嬗变与新生。长诗不管怎样的美妙抒情,也需要色彩变幻和虚实相映,倘能如此就会避免阅读疲劳。这部长诗足已表现出铁夫的灵悟和才情,不必改变已形成的艺术风格和审美个性,只需在轻盈与凝重相互交融中升华诗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