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建忠把自己的这49篇文章归属于随笔,理所必然。记得萧乾曾经说过,每位作家都会写出一些游离于散文(这里指以抒情为主的狭义散文)和杂文之间的难以界定文体的文章,他喜欢把它们包容在“随笔”里。萧乾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随笔”这种文体心胸开阔、雍容大度,乐于海纳百川。
的确,随笔不是银河系,而是此外的浩渺星空,它是一片非常广阔的领地,可以涵盖纪游、序跋、生活随感、读书偶得,文化杂谈等等异常丰富的内容,它色彩缤纷,斑斓绚丽,正如余先生为他的这本随笔选集所确定的耐人咀嚼的书名——“彩色国度”。
作者长期从事教育管理、教学以及汉语言文学和民族文化的研究。他勤于笔耕,曾编撰出版专著、教材数十本。这批随笔仅是他发表过的数百篇作品中的冰山一角。这是他教学科研工作之余的副产品,也是他较为放松时的心灵产物:生活的浪花一闪,思想的火花一亮,静定总能收获心得,掩卷未免生发沉吟。域外走访、神州采风,不论晴空飞越,还是风雨信步,沿途的炊烟、驻地的霓虹,目有所遇而心有所感……所有这些,全都绽放于余建忠的笔下,成为他笔底的璨然。而纪游类文章,占了他这本随笔选集的多半。
《彩色国度》其实是余建忠教授访问罗马尼亚后写的一篇印象记。他独具慧眼地发现“秋天的布加勒斯特,不,整个罗马尼亚,到处都好像被涂上了异常艳丽的颜色”。在那里,树木是彩色的,房屋建筑是彩色的,仿佛连阳光都是彩色的。他说,“可能是上帝在不经意间打翻了调色板,让我们面前的大自然变成了一个梦幻的世界”。这样的一片彩色天地怎能不诱惑着我们与作者同游共享?
一位前苏联作家曾经说过,有意识地用彩色的眼光观看世界,你笔下的世界才会保持原初的真实魅力。是的,心有色彩,眼中的世界才会有色彩。如果心如枯井,对生活缺乏热爱,那么再活色生香的物象也会变成黑白无声电影里的镜头。是的,作者不因庸常生活的浸蚀而患上“司空见惯浑不觉”的审美麻痹,这就使得他的笔下常有让人充满惊奇的鲜润。
“男的多是穿黑色的裤子和紧袖口的白衬衫,在衬衫的领口和袖口绣上彩色的花纹……(外罩的)短褂上用黑色、金黄色、红色的丝线绣成各种花纹和图案……有的还要披上黑色、红色或彩色的披风;女的多穿带黑条图案的红色长裙和绣有彩色花纹的粉红色或白色衬衣,再配上绣有以红色为主调的彩色花边的白披肩和白围裙。特别漂亮的还有用丝织成的头巾,上面印上红、绿、蓝、紫、黄等多种颜色的碎花,系在头上或脖颈上……”多么细致的笔触,多么真切的描绘。色彩的语汇将罗马尼亚人民生活的一个侧面描述得如此鲜活动人。
更令人叫绝的是,罗马尼亚人民的文化生活、民风民俗以及人的个性发展,也被作者以“色彩”为切入口,夹叙夹议地向我们作了纷呈展现。严格说来,这是一幅罗马尼亚的全景图。照理,它很不容易写好,至少用较短篇幅不容易写好。但由于作者紧抓“彩色”二字,举纲张目,把一篇可能写得浅泛的文章变得层层递进,如剥春笋。真是“看似平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
余建忠是一位生活的热心人。人在旅途,他非常关心所遇人物的命运。罗马尼亚的中文导游瓦伊达、新西兰的素食主义者方博士、留居缅甸的原抗日远征军战士刘大江,他们遭逢的离合流转,他们性格的悲喜剧,都在作者的笔下折射出历史和时代的光芒,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他还常常用性格化的细节刻画人物:“个子不高但身体结实……清瘦的脸庞上长着欧洲人特有的高鼻梁和凹眼睛……挎着一个很大的挎包,好像随时准备出发……用左手掌竖在左耳后面吃力地听话、翻译……”这就是瓦伊达,他不仅活灵活现于我们眼前,而且还深深烙刻于我们脑际。
随笔这种文体形态活泼,多用侧笔。它看似易写实则难写精、写好。因为要在方寸之地,于不刻意之间,使一嗔一笑,一思一忖映照时代风雨,很考功夫。它需要渊博的学识、丰富的阅历和对人生的敏思颖悟,需要有“自由的思想,独立的精神”,需要以无技巧胜有技巧,需要下笔时能入自在之境又具敬畏之心,需要经过长期的艰苦修炼。
近日重读1934年版的阿英选编的《现代十六家小品》,感到被周作人视为“文学发达的极致”、被鲁迅认为“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的小品文,其实大体就是今天的随笔。我们知道,上世纪90年代,我国文坛兴起了一股随笔热。那10年间,很多文坛大家、后起之秀都投身其中,产生了不少佳作,特别是其中的思想随笔一脉,几乎成为当时的代表性文体,至今余波未息,不时有新奇浪花飞溅。我总觉得,这股浪潮是对“五四”以后20多年间兴盛一时的小品文的一种遥远的回响、努力的呼应。
周作人曾在《冰雪小品选序》中对小品文进行过历史的追索和兴盛因由的判断,如果他当年的看法依然成立,那么,更多更好的随笔作品,必然会在这个时代给予人们发聩的启迪。我们期盼着。
(《彩色国度》,余建忠著,云南大学出版社2012年4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