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文学评论

荒寒人性的揭示与批判

——评何凯旋小说集《永无回归之路》

□孟繁华

读何凯旋的小说,扑面而来的印象是他对人性冷漠与荒寒的揭示和批判。他在《永无回归之路》中曾有这样一段描写:“寒冬显示出来赤裸裸的威严,冻死了一切虚假的事物。冰面上奔跑着呜呜作响的‘大烟炮’,奔跑着一头咆哮的东北虎。风把残破的芦苇拦腰吹断,夹裹着苇塘里的积雪,紧贴在冰面上游荡。”这是对黑龙江严冬的描写。没有经历过黑龙江冬天的人难以想象什么叫严寒。当然,在何凯旋这里不止是对地域特征的描述,他同时也是对他书写的人性荒寒的隐喻与批判。《永无回归之路》是一篇类似“自叙传”式的小说。小说写的是“文革”时代的生活对一个人童年心灵的影响。小说的讲述者和主人公是出生在黑龙江密山兴凯湖劳改农场一个年仅9岁的男孩。他的父亲关在监狱里,母亲在劳改农场养猪,并带着他和姐姐生活。这个男孩对世界最初的认识,就是阶级斗争和意识形态的教育。他最敬仰的是那个时代的形象符号——边防军叔叔。在道德化作为生活惟一评价尺度的时代,男孩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自己的母亲居然和劳改农场的领导疤脸张队长相好。他不知道母亲的苦衷是为了孩子能不受伤害。男孩的告发让疤脸张队长判了10年徒刑,母亲也被劳动教养3年。对男孩的奖赏,是从边防军军官那里得到的一朵小红花,并因此当上了红小兵。令人惊讶的是男孩因此得到了骄傲和满足,他“毫无悔意”。在那个年代,夫妻反目、亲人相残比比皆是。但是,一个孩子居然对自己的母亲也不放过,读过之后总有惊魂难定的痛楚。

《坏腿的杆子》讲述的是一桩农村恶性杀人案件。按照杆子母亲的话说,杆子“他本来就是一个废物”,和母亲过着贫穷的生活,还要遭到别人的取笑。就连和杆子相好、从城里劳教所释放回来的卖淫妇女郑喜凤居然也敢耻笑讥讽他。杆子遂起恶念,“就像对付墙上的一只蚰蜒”般地掐死了她。事情至此并没有结束,当母亲和帮他家拉豆秸的邻居杨三回来后,杨三强逼母亲喝酒,杆子看着他妈“张合着嘴,已经咳嗽不出来,不断地翻白眼,酒水顺着嘴角流出来”时,“杨三的脖子中间已经被锋利的镰刀割开来”。杆子用镰刀杀死了杨三,然后又跑出去杀死了在窗外看热闹的邻居郑发和一条吠叫的狗。他背着母亲出逃后,被刑警击毙在一片黄豆地里。杆子是在捍卫自己的尊严,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杆子人性的残暴和情感的荒寒达到了极致。小说有东北初民文化的影响痕迹,但在叙述上不着痕迹一气呵成。

短篇小说《我冷我想回家》塑造一个名叫霞的患精神病的少女形象。这个敏感的孩子竟然认为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固执地认为她“还有一个爹”远在湖北,并“头也不回地直奔火车站”。当父亲把她接回家后,她又认为自己的家在天上,她的名字也在天上,最终她投身于小池塘死去了。霞死后她的鬼魂却又坚持在她原来拒不承认的家中,家人无论怎么劝说和驱赶,它都不肯离开。小说有鲜明的荒诞元素。但是,只要我们认真考察一下家人对霞的态度和感情,大抵清楚了霞为什么一定要去寻找想象中的“父亲”。家里除了母亲外,没有人欢迎霞的存在。特别是父亲说的那些“狠话”,从一个方面反映了家庭中的情感关系。霞的离家、寻父、幻觉等,恰恰是对现实人性荒寒的拒绝,或者说只有在幻觉中她才会看到她希望看到的缤纷场景。

《我们就这样被他们打败——致一代人》,是一篇有鲜明批判色彩的小说。这里没有我们理解的小说的基本要素,它几乎是一种独白式的讲述。很像一个演员在舞台上述说他对生活的理解或感受。没有独立精神空间的年老一代自己过着极其荒唐的生活,还要用他们的方式将年轻一代引向他们的道路。这种批判性一直贯穿在何凯旋的小说创作中,一方面是他对人性的冷漠荒寒的揭示,一方面是对虚假生活的深切痛恶。这就是何凯旋小说最值得我们珍视的方面。

这种启蒙话语预示的是,现代文学的传统在中国还远远没有终结。当年萧红在《生死场》中曾写到生病卧床的月英向村人控诉,她的丈夫舍不得她用一床棉絮垫背,于是搬了一堆砖头放在她的床上,无论她如何痛苦,男人置若罔闻,“宛如一个人和一个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关联”;巴金《寒夜》中女主人公曾树生从心里发出的声音是:“夜,的确太冷了!”在现代文学叙述中,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普通百姓,人物内心的冷漠、孤独、惧怕和无助,是一个普遍的现象,魏连殳死后挂在嘴角的那丝冷笑,孔乙己的孤独、祥林嫂的绝望等,这些内心的苦难是人与人“彼此不相关联”的冷漠造成的。人性的荒寒成了国民性的一部分。这部分国民性的被改写,是红色革命文学出现之后,也就是想象的二黑哥、大春哥、“当红军的哥哥”等出现之后。但是,急风暴雨式的革命和激进文学过去之后,当何凯旋重新放眼东北大地的时候,他发现,冷漠荒寒的人性并没有消失,它在那片严冬般的大地上仍然幽灵似的游荡,他用凛冽的文字告知了我们。

2012-07-13 □孟繁华 ——评何凯旋小说集《永无回归之路》 1 1 文艺报 content22248.html 1 荒寒人性的揭示与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