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东华认识10多年了,从来没有为她写过一星半点的文字,但这从来不妨碍我对她的文字以及一切指手画脚,当然更不妨碍她对我的一切指手画脚。
在东华的长篇校园小说《薇拉的天空》里,她用富有灵性的文字写了一个叫林薇拉的女孩的成长故事。女孩聪明、乖巧、懂事、学习好,不料一帆风顺的人生突遇重大黑障,于是,成长之痛以具体而微的形式展现在我们的面前。我始终认为,《薇拉的天空》是东华最为重要的一部作品,它宣告了东华创作起点的高度和未来的可能性。情感的真、生活的厚、文字的纯是其难得的品质,更重要的是,林薇拉就是李东华。一个聪明懂事活泼而又有点小小不安分的女孩的自画像。吸引我的,尤其是那点小小的不安分。挑战自我、挑战陈规、挑战所有看似合理却又不合理的社会规约,不安分是需要天赋的,需要有强大的心理能量和强大的自我支撑。
从齐鲁大地走来的东华,身上带着那方水土和文化的滋养。她有涵养、礼仪周到,尤其面对钱财的时候,争着付账这种电视剧中常见的桥段在她身上时常发生。但,这就是李东华,孔孟之乡走来的打小在人伦道德礼仪规约中长大的我的同居室友。见得多了,也就明白了,这种时候,听从比一切选择都正确。
我们是作协简易棚铁皮屋的同居室友,1998年世界杯,我熬夜看球,而东华对此没有熬夜的热情。我把电视音量调到了很小,自以为不会影响一帘之隔的她,于是就心安理得地看完了一个比赛季。数年以后,偶然得知那一年我的熬夜看球让她夜不能寐,之所以那么长的日子里没有发出一声“不和谐”音,除了礼貌和尊重,当然还有让人心生敬意的忍让。仁和礼,在今天越来越成为稀缺资源的时候,依然能在这样一个小女子身上放射着令人敬畏的光芒,她的作品中的自律和自尊,自然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猪笨笨的幸福时光》是东华获大奖的作品,也是她留给妈妈时代的日志。猪笨笨和妈妈嬉笑怒骂的日常生活和日常情感能呈现得如此细致生动、风生水起且情趣盎然,得益于东华和她的闺女之间是母女亦是师友的关系。东华观察生活、思考生活的能力很强,她的眼光经常穿透丛林法则的阻碍,伸向生活和时代的细微缝隙和褶皱里,发现被人们忽视的真相,甚或真理。而且,在东华的作品里,很容易就能发现她对于文学语言的无比热爱。从文学与语言出发去挑衅对方、去折磨对方,是我们心照不宣的小游戏。这种争论和挑衅有着视死如归的气势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决绝,以致于某次研讨会上,台上专家热烈发言,台下我们热烈争论,结果东华被主持人高洪波突袭点名发言,猛然被定位的李东华结结巴巴,与台下的伶牙俐齿满口机锋判若两人,此事一直让她“耿耿于怀”。这种挑衅和折磨,曾被她形容为“老鼠和桌子腿”的关系,至于谁啃谁,自知而已,不足为外人道也。就是在这种“啃啮”中,我对东华的为文、为人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
东华对文学创作的执著可用“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来形容。忙乱了一天后,安顿好老小,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把笔记本电脑摊在双腿上,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署名李东华的作品就是这样一本接一本问世的。而现在,她还必须在上学日每天不到6点起床,为她那上初中的女儿忙碌。为了文学,她的付出和牺牲只剩下了“不足道”三个字。对于她来说,文学是她的精神支撑,是她无可救药的选择和爱恋。儿童文学创作这条路,眼见着她可能要一条道走到黑了。关于她的文学气质,我们有过多次的交流。我一直认为,在现在的儿童文学市场,更受欢迎的是那些有着暖色调的底子和气质的作家,因为他们可以很容易就把握住温暖、明亮、美好的旋律,这样的作品是阳光灿烂、春暖花开的,哪怕它是以疼痛、悲伤开头的。而东华的文学气质和底色,我始终认为是偏冷色调的,她的笔尖长了一双审视的眼睛,专门发现幽微处的灰暗和来自幽微处的疼痛。哪怕是猪笨笨,也给人欢笑后的心酸。在她的作品中,作家和社会和世界的关系是相对紧张的,而自小的文化熏陶和滋养,也决定了她不妥协的气质。这种气质在她的长篇小说《桃花鱼》中有着比较充分的展示,她这一方面的才华也在这部作品中游刃有余,有了用武之地。我曾建议她将写作的年龄范围往上拓展,因为,生活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显然更适合她,更能让她大展拳脚,而把丰富性和复杂性以简约的方式表达出来对她而言无疑是更大的挑战。然而,对于孩童世界的偏爱,对于童真的呵护,使她更愿意做一个儿童世界里的清洁工,以一己之力,尽可能把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干净,给孩子们一片整洁、明亮的天地。
一路走来,东华的努力都留在了她的作品里。因此,她的作品不仅有发现和审视的眼光,渐渐地也多了些对于生活的无奈的体贴和承受。对于孩子来说,这点尤为可贵。以什么样的姿态来穿越生活的大大小小的黑障,抵达内心的理想之境,是成年人最应该告诉孩子们的。关于这点,我以为,当然可以用现代儿童观等理论话语来分析,但我更愿意看成是那个从齐鲁大地走来的对世界心怀善意的“林薇拉”前世今生的心性、愿望和努力使然。
心怀善意,是的,对待世界、对待生活、对待工作、对待一切和文学相关的东西,东华都是心怀善意的。她的眼神中经常有一种小乳猫看世界时的单纯和天真,而这并不妨碍一只幼猫从小练习捕杀老鼠的本领。为一个作者、一部作品忙乱得又累又困顿的时候,东华常对我说,天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天知道我为什么要替别人做这么多啰唆的事情。但就在这样的时刻,一旦谈论起一个作者一部作品时,她依然会两眼放光,为让她激赏的点滴再次激赏起来。这就是李东华,欣赏呵护一切有才华、有灵气的人和文,而不可救药地陷入一次又一次的忙碌和劳累。不过,东华的欣赏是有原则的,那就是被欣赏者的自强和自律。一旦眼看着某种才华和灵气走向了岔道,东华的愤怒和失望从来也不会掩饰。一个心怀善意的有原则的小女子,有时候像小乳猫,有时候又变身刺猬,变化的时机无关其他,只在自身。我曾说她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付出很多,吃亏不少,拿世俗的天平称一称的话,有点不值。东华显然是知道这些的,但不以为然,依然以一种文学的审美的姿态生活着、工作着。
如果“林薇拉”能在这样一种状态中终老,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