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说爱不是宿命。也没有人说爱就是宿命。但我们经常遇到的问题还不是是不是宿命,而是是不是佯谬。现在有个满大街都在谝的时髦说法儿,叫“叠加”。那天我居然听到一个修鞋的大爷也在说“叠加”,看我在旁边听,还郑重其事地给我讲解,说这是一种叫量子的理论,也就是“不确定”的意思,并告诉我,一旦确定了,就不叫叠加了,叫“坍缩”——我们遇到的爱,确实是不确定的。想把它确定下来,也就是让它“坍缩”,是人的本能。但这显然太难了,几乎无法做到。也正因如此,我们只好模糊着把它说成是缘分。
爱一说成缘分,也就无所谓“叠加”或“坍缩”了。
爱有大爱和具体的爱。这里只说具体的爱:父母对孩子的爱、兄弟姐妹的爱、夫妻之间的爱、男欢女爱的爱、爱屋及乌的爱,爱一具体,也就深了。深还不是指的深浅,而是深不可测,难以揣摩;但把爱说成缘分,这本身就有宿命的意思了。可是有时候,我们又会以为这种爱的宿命只是一种佯谬。被认为是佯谬的爱,也就更具欺骗性,很可能让我们轻易就否定了宿命这一层意思。只有在这个宿命真的来到眼前,才意识到,原来佯谬的本身就是一种佯谬。但令人遗憾的是,这时已经晚了,生命的长度已不允许我们纠正因误以为的佯谬而引起的错误。我们只能承担这个错误的后果,再眼睁睁的看着它继续错误下去。
由此可见,“叠加”的悲剧就产生在“坍缩”这一刻。
那天修鞋大爷讲得很细,他后来又谝出一个更时髦的词儿,叫“量子纠缠”。他一边为一只高跟鞋加着后跟,一边把这只加好后跟的高跟鞋摔了一下拿在手里,又从地上拾起另一只,在我眼前比划着举了举说,看见了吗,这两只鞋,就是“量子纠缠”。
修鞋大爷的话让我恍然大悟。在某种意义上说,爱和死也像这两只鞋,看似简单,不言而喻,而实际是一个缠绕不清的永恒话题。佛家试图用“空”和“轮回”来解决这两件事。但这两种说法都过于抽象,一抽象也就让人感觉有些远,远得似乎遥不可及。况且爱和死,这两件事的力量太强大了,要想把人们从这两个大得难以想象的引力场中拉到“空”和“轮回”这边来,也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谁都得承认,这才是为什么把爱认定是宿命的真正原因。设想一下,无论是父母的爱、兄弟姐妹的爱、夫妻之间的爱,还是什么什么的爱,当我们笃信不疑的时候,当我们倾其所有,投入真诚,不顾一切的时候,突然开始怀疑它的真实性,而且越来越感觉这怀疑是真实的,会是一种什么心理感受?倘沿着这种心理感受一直追寻下去,究竟看一看这个怀疑是不是真的,无论最后寻到的是一个怎样的结果,这追寻的过程本身都是无奈的,也是令人疲惫不堪的,甚至是心力交瘁的。这时,结果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无奈、疲惫和心力交瘁。
用修鞋大爷的话说,这就是“坍缩”的结果。
我想,这种“坍缩”,应该也是宿命。
曾有一个朋友对我说,他从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真正意义的永恒的爱。他的理由是,爱是一种要给予的欲望。既然是欲望,也就应该是一种能量。而只要是能量,就注定会有消耗完的时候。世界上没有永恒的能量,瞬间就等于永恒,所以才不会有永动机。他举例说,男女之间的爱,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可以永恒吗?从动物学的角度,这是不可能的。我立刻反驳说,那父母对孩子的爱呢?这个朋友反问我,这世界上只有父母对孩子的爱才是最牢固的,这话没错吧?我说,当然没错。他立刻摇头,其实是错的,至少不完全对。他说,这种爱是非常脆弱的,父母对孩子的爱,原动力产生于血缘,血缘才产生亲情。但可悲的是,这亲情也是可以耗尽的,而一旦耗尽,血就是再浓于水也没有任何意义。我说,可是,父母对孩子的亲情又怎么可能耗尽呢?他说,有一句人们常说的话,叫“可怜天下父母心”,但说这句话的人,在想起这句话时,他本身的亲情就快要耗尽了,否则又怎么会想起这句话呢?他又说,还有一句话,叫“虎毒不食子”,可你想过吗,当初第一个说出这句话的人,他是遇到了什么事?或者说,他是在一种什么心态下才发出这样感慨的呢?
我觉得这朋友有点矫情,但又找不出有力的理由,也没有勇气反驳他。
其实换一个角度,也许问题就简单了。先来看死。在正常情况下,应该说,没有谁不怕死。但是,又为什么会有人选择自杀呢?再换一个角度,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明白,大家都会死,不管怎样,我们早晚有一天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可是我们为什么似乎都忽略了,或者说忘记了这件事,大家仍然很快乐地活着?应该只有一种解释,就是我们对死这件事的看法和理解不同。爱也如此。我们每个人对爱的理解也是不一样的。我总在想,爱这件事,自从人类有了情感,经过成千上万年,到今天已经形成了一种集体经验。由这个集体经验,也已形成了一整套完善的集体话语系统。但是,为什么我们每个人对这件事仍然有自己的理解和感受呢?也许,这就是我小区门口那个修鞋大爷所说的“叠加”。
正因如此,这部《寻爱记》探求的不是爱的“坍缩”,而是“叠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