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自人间,我是一团善良的骨肉,我手持艾蒿,我爬上屋顶。我把浩然之气做成一支簪子,插在家的发髻上。
屋顶,是我最好的安放月光的地方。思念的月光总是很滑,顺着你的脊背,一不留神就溜进心里去。
我循环反复地播放一首思乡曲,今夜,我的屋顶定是月光皑皑。
我没有其他浪漫的法子,只能带着心爱的人,爬上屋顶。我的美好都是假设的,把月光裁剪,为她做一件婚纱;把星星打捞,为她串一条项链,这些虚设的美好,竟然也会让她流出泪水。
她说,她爱这屋顶。
而我们似乎抢占了猫的地盘。屋顶上,总会碰见避之不及的猫的爱情,众多的爱情里,猫的爱情是我讨厌的一种。我觉得它们的爱情过于鬼祟,像偷情,不敢大白于天下。
屋顶的那些草,就好像猫的高高翘起的尾巴,在风里胡乱招摇。
父亲打来电话说,屋顶上的瓦碎了一块,他正准备爬上屋顶,把那块碎瓦换掉,不然下雨天屋子该漏雨了。
众多的肇事者中间,我想到了猫,一定是它们过于放纵的情爱,让屋顶的那块瓦不得善终。
我担心父亲的安危,毕竟70多岁的人了。我让他挺过这两天,过几天我请假回去弄。他说他听了天气预报,这两天有雨,漏雨的屋子可要不得,弄不好就哗啦啦地把好日子都给漏掉了。
父亲有听天气预报的习惯,喜欢对每天的天气了如指掌,我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执著,他说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关心天气吗?天气就是老天的脾气啊,咱得随时留意着,不然他哪天发了脾气,你们都还蒙在鼓里呢!
对自然的敬畏,让父亲的骨头里又多了一样钙质。
父亲担心着一块碎瓦,我担心着父亲的身子,他再也无法直起的腰身,爬上屋顶,会是一种怎样的艰难!可是,我在想象这个画面的时候,除了担心,还有一种骄傲的情怀,我仿佛看到一面旗帜在冉冉升起,是的,我可以把父亲比喻成旗帜,他并不伟大,他只是让我降生,让我长高,让我善待世界,这便足够。
父亲执拗地在我回家之前,把那块碎瓦换掉了,还好,他安然无恙。
我命中的旗安然无恙,屋顶安然无恙。
顾城说:人的责任是照顾一块屋顶,在活的时候让它有烟。
屋顶有烟,我就知道尘世安稳,就能想到亲人们安详的睡姿,能听见一会儿拢起一会儿散开的鼾声,能想到多年前养过的一只狗,怀抱一只充满脚气的棉拖,瘫卧如泥。
看吧,这就是我们的尘俗,那里有我们想要的暖。哪怕是生了草的屋顶,也不妨碍那暖,在屋子的任何一个角落流转。
每个人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屋顶。那里离星星很近,即便乌云遮天,我也喜欢抬头仰望。
在我所有的漂泊里,屋顶是我忠实的岸,是我出发之地,也是我最终要赶回的地方。
有生之年,我只想照顾好一块屋顶,让屋顶有烟。
屋顶有烟。烟里有菜香,有父母的味道,那一丝看不清的缠绕,裹挟着我的灵魂,径直地扎下根去。
屋顶有烟,眼里有泪。
屋顶有烟,不管它是笔直的,还是被风吹得左右摇晃。只要有烟,它就是活着的。
西风凛冽,父亲凌乱的白发招摇开来,像屋顶上干枯的草。我急忙给父亲戴上一顶帽子,好像给屋顶换了一片新瓦。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