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港是中国乃至世界唯一农民集资建起来的城镇。上世纪80年代初,那里还是一片滩涂,五爿小渔村,江边的芦花摇曳着多少世纪的荒凉。在浙南,那里有名的穷,是逃荒讨饭的地方之一。当地组织农民集资建城,三年后戳起一个城镇,五年成为温州市首个工业产值超亿元的乡镇。龙港人民像习近平总书记说的那样“从落后时代、跟上时代再到引领时代的伟大跨越,创造了人类历史上惊天地、泣鬼神的伟大史剧。”
文学作品的真实、具体、生动要通过可知可感的人物、情节、细节和场景呈现,要靠亲历者的讲述,也就是采访。可是,对于龙港的写作,集资建城已过去40来年,亲历者绝大多数已年逾古稀,有的患了阿尔茨海默病,有的已经过世。错误记忆的研究发现,人类记忆不仅容易逝去,还会受到外界干扰信息的误导,会由联想而自发地发生改变。往事如烟,漫长的岁月将记忆或冲得支离破碎,或像被水浸过的老照片变得模糊不清,甚至有丢失、偏差、错位,有张冠李戴。
为挖掘真相,再现史剧,我只得加大采访量,先后采访近百人,有时任县委书记胡万里、县长刘晓骅,采访陈定模多达十几次,采访了那时的镇委、镇政府干部十几人,还采访了几十位集资建城的农民,有许多小人物,如两手攥空拳带着家人到龙港创业的陈细蕊等人。
对报告文学创作而言,真实是永远不可登陆的彼岸,可以无限逼近。对写作者而言,真实既是最高境界,也是起码的底线,因此靠近一分一毫也是莫大欣慰。对存有争议的情节、细节和场景,靠扩大寻访,笔下的多数情节和细节都是通过询问三五人,七八人获得的,如龙港镇成立时龙港到底什么样,通没通电,有没有自来水,铺了几段路,争议很大,为此采访过十几人。
“眼见未必是实,耳听未必是真。”记忆是有选择的,讲述是有主观倾向的,也可能有假。我对每位采访对象至少采访两遍,重要情节要问两遍,可发现真假。如两次说的不同,肯定有一次是假,到底哪个是真,再采访几次。此外,还要分析、鉴别,竭力接近真相。另外,还辅有档案查询和实地考察等田野调查方法,查阅和翻拍大量的苍南县和龙港镇的红头文件、重要会议纪要,以及龙港镇委、镇政府的会议记录,对文中涉及的自然环境或场景,一一观察、感受、体验、想象和联想,哪怕时过境迁,面貌全非,也要到现场感受一下。
我在写作上一直采用的是最笨的办法,下的也是笨功夫。如采访录音听了一遍又一遍,并按原话整理出文字。按时间与逻辑进行梳理,这是我多年养成的习惯,不这样就找不到感觉,就像行走于云端,心悬着,不踏实。龙港的采访录音是最难整理的,那些年过古稀的采访对象普通话说得不好,我时常一句话反复听数遍仍然不知所云,于是只得从头再听,一天只能整理出一两个小时的采访录音,像蚂蚁啃骨头似的整理出几十万字。为此我还买了一本《蛮话词典》。
“从时代之变、中国之进、人民之呼中提炼主题”。对素材梳理中至关重要的环节,梳理中可以加深认识,提高作品的思想性和情感。我原想写龙港集资城建的奇迹,在梳理中却发现这一奇迹背后隐藏一系列的奇迹。如集资建城引发龙港高速发展奇迹,带来原住民脱贫,城乡差别缩小的奇迹。时至今日,龙港的常住人口城镇化率高达96.89%(也许是中国最高),城乡居民收入倍差缩小到1.86,低于浙江五年内的奋斗目标1.9,龙港还创造了共同富裕的奇迹。浙江是中国高质量发展建设共同富裕示范区,龙港是浙江的模范生。为此,确立了书写农民集资造城,呈现共同富裕样板的主题。
既然写农民集资造城,写五六人肯定不行,八九人也没法将那一波澜壮阔的造城反映出来,要采用群雕手法。采访对象大多相互之间没有直接的关系,难以拢起来,搞不好会散掉,成为一部故事集,有违初衷。最后,选择以镇委书记陈定模为主线,李其铁、陈智慧、杨恩柱、杨小霞等人为副线,数条叙事线并进,将叙事线外的人和事为背景穿插,以保证作品的完整性,有序性,符合叙事弧线。
写作中还有一点改变,那就是尽可能给受采访者,尤其是小人物话语权,多选取一些最能体现他们性格、情感、观点的原话。因此在这部作品中,时常能看到“在采访时,他说”这样的表述。历经两年终于完成这部作品,尽管付出很多心血,我觉得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