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散文书刊编辑近30年,时常被拉着去参加一些文学活动,偶尔也对散文写作与批评浅浅谈几句,但我心里越来越清晰的是,我只能做职业编辑,我没有能力成为我理想中的写作者和批评家,甚至,也不是理想中的读者。因为我关注较多的,总是散文生产环境及应对路径。如果说我还有什么理想的话,那就是成为理想的散文图书的编辑。
如何看待现在,事实上构成了作为散文编辑的你。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原因在于,对于世界与生活,散文有着突出的提喻性质。通俗地讲,写作者可以“糊涂”一些,批评家可以“亢奋”一点,但理想的编辑必须心眼清楚明白。否则,作品无法在过去与未来间获得安放的充足理由。去年和今年,有两本学者随笔我比较看重,一本是严锋的《时间的滋味》,一本是孙郁的《寻路者》。前者是关乎上个世纪60年代以来的中国,后者关乎民国年代的中国。严锋的生活趣味——尤其在对现代物质文明的理解与消费上,在且分享且交战的社交平台上,至少在知识分子当中严锋显得独异而先锋,无疑,他身上有着鲜明的“智能”未来的姿态。《时间的滋味》当然有着来自学者的知识与见识上的特殊光彩,但这些还不足以构成其杰出,其杰出在于,他的知识与见识生长在生活现场,因而,当他将其知识与见识观照时间之流中的人与事,是那么贴切、有效,一句话,其超拔有来由有根基。孙郁先生行文,透着难得的君子风神。《寻路者》落笔在民国文学文化人物,其探究态度,既不同于那些自称民间声音的野狐狂诞,更不着学院项目制造相。孙郁先生要做的,是再度打量,是想看清楚这一段离我们最近的“传统”是怎样的。所以,在《寻路者》当中我没有读到哪怕一句妄下的断语。过去的现代文学史很少出现马一浮的名字,孙郁先生谈到了马一浮。这其实是考察现代文学在维度上一个不小的转变——文学之发生发展,其轨迹,其来由,本不该局限于弄文学的那几个人。寻路,是中国各行的主题词,是百年中国的主题词,当年之寻路,关联着现在,现在之寻路,关联着未来。《时间的滋味》其实也在寻路,《寻路者》何尝不饱含着时间的滋味。《寻路者》之好在心,《时间的滋味》之好在脑。当然,无心之力,脑如何得好?无脑之力,心如何得好?总归一句,好就好在有益于现在。
如何看待潮流,事实上构成了主动编辑或消极编辑的你。潮流是让编辑苦恼的事。苦恼在于,你不在其中,你觉得有足够的信心看清楚它。而事实上,你怎么会不在其中呢,人世间没有不贴标签的纯粹时间,于是,你通常看不清潮流的模样。一旦潮流被你看清楚,情况往往是,另一个你无法融入的时代已经来临。所以,理想的散文编辑需要两双眼睛。百花文艺出版社在较长时间里投入了很大力气来做散文图书,其中“百花散文书系”以古今中外200个独立品种的规模在业界获得了影响力,也是第一次,在中国的文学出版中为散文构筑了知识谱系。在十几年前的某一天,在我阶段性完成新的百花散文书系的编辑工作之后,我提出了“生活志”散文丛书的构想。我想从选集里走出来。我觉得我们有必要走进“主题性”散文写作与出版。只有走稳了这一步,百花的散文出版才能真正和时代发生更紧密联系、真正和读者及写作者发生更真切交流。当时为供同事讨论,我写了三条意见:
一、“生活志”之“生活”,可以是自己的生活,也可以是观察者眼中的生活,要点在于区别于无主题之普通散文集,切忌泛泛用力,要有强烈的个体气息,凡成书的文字之情理着眼,可以归结。
二、叙述风格上,打破议论叙事抒情旧有藩篱,以沉静、客观“非虚构”笔调为主,突出时代里的细节,以求在较高层次上,实现文本上的“时代/个体”的相互印证。
三、在作者选择上,着意倾向于上升期中的青年作家,让他们在最富有创造力的年华对自己和时代发声,让他们在“文学观”即将形成的时候给他们再度审视“真实”的机会,这既有利于我们践行“贴着大地”的“良心”文学出版,又有利于在“同为生活场域中人”的读者中获得心灵回应。这样,百花的散文出版的影响力才能细化、深化,才能生生不息。
在“生活志”丛书之后,百花的主题性散文图书出版又加进了自然写作。自然写作,除了所谓时代的要求之外,合于自然,需要有以“无我”证我的能力——我经常从这样的角度来理解自然给予人生的意义、自然写作给予中国文学的意义。在现当代文学种种伟大成就之外,我们不能回避种种缺陷。种种缺陷中的源头性病因之一,以我的一个偏见,就是自然文化意识整体性的缺失。在公众层面的文化消费中尚没有构成稳定而必须的自然(或言大自然)身心陶冶消费;在自然写作层面,我们自身可用、能与现代生活对话的经典资源并不充足,并且,实用性文旅及环保宣传写作在大量吞噬着写作时间。有一次,鲍尔吉·原野对我说,你能想象吗,如果大部分人对大自然不感兴趣,大部分作家对自然写作不感兴趣,这世界还会好吗?人还有机会知道什么是美和善,还会求真吗?这两套丛书都是开放性的,对我自己而言,还有许多需要完善的出版环节,但散文图书需要从“集”“选集”里走出,让散文背负着主题性责任获得自由和创造性,这的确是个潮流,这也许还不是个转瞬即逝的潮流。
如何看待对话、根性与定力,事实上构成了未来是否能获得生长的你。植物能获得生长,其实可以理解为与天地对话而获取能量,用叶子与阳光对话,用根须与大地对话。根深叶茂,然后才能谈果实,然后才能谈瓜瓞绵延。散文的生长性大概也是这个道理。和脚下这片土地要做不间断的对话,和母语、共同语的不同时段要有不同的对话,对话而根生,根生而身定。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百年,其大的背景是国家与民族追寻治理现代化、生活现代化的百年,于是,这又是中国知识分子(当然也包括写作者以及一切有自我革新、觉悟诉求的人)追寻现代之“我“与”我”之现代的百年。可以说,正是“我”与“现代”的相互阐释相互编码,生成了中国的现当代文学的繁盛景观。一个问题来了,当年何其繁茂的文学园林,如今被今人牵挂的还剩几人?凡有能力与本土对话者活,否则死。搬运来的瓶花无论当时多鲜艳夺目,都不会久长。举例来说,当年的《狂人日记》是多么奇异的文学叙事呀。以前没有中国人这样叙事呀。这就是因为,作为叙述者的“我”与古典中国之“我”发生了决裂。但鲁迅是高明的,他知道如何在自己内部培养反对派,在社会问题的疆场上,他是一个不妥协的战士,而他并没有真正斩断和这片土地的内部连接,在《朝花夕拾》里,又透露着他温柔敦厚的气质。鲁迅天才般的平衡感造就了他非同凡人的成就与见识,我相信,在鲁迅那里,诸相非相一定转换成了诸我非我——明明是我,却挣脱了“我”相;明明是与过去决裂的现代,却挣脱了流于表演的“现代”相,保留了与本土、母语的对话通道。这几年,孙犁、汪曾祺散文类作品越来越展现出长久的魅力,两位前辈文风不同、平素生活趣味迥异,但支撑他们作品流传的最大内因是一致的,那就是,他们在写作价值取向上都不是轻易摇摆的人,都是与本土生活有着深切对话的人,都是酷爱母语、深味母语之美、维护母语纯洁性并为它提供活力的人。
(作者系百花文艺出版社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