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这个山重水复的边城,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杂乱无章,机器轰鸣不休,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不堪。夜晚,昏暗的路灯后面,是城市和黑夜的静默。
早些时候,这里叫榆树湾,是个不到万人的小镇。在上世纪80年代以前,地方的概念是模糊的,怀化就是榆树湾,榆树湾就是怀化,延伸着两条铁轨的蕞尔小镇。
更早的上世纪20年代,沈从文随湘西竿子营沿舞水驻防,他曾在自传中写道:“一条老街木板楼,烧一袋烟走通头,三个人吵架满城听得见,三千多居民散住在山窝间”,说的就是这里。到了1970年,国家启动“三线”铁路建设,铁轨带来了城市的灯火和人口的喧嚣。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城市的发展轨迹和铁路的延伸息息相关。
到了“十三五”期间,随着芷江机场复航,沪昆、怀邵衡、张吉怀高铁以及沪昆、包茂、长芷高速公路的开通,还有投入使用的怀化国际陆港通道,货运专列直达东盟,这里成为湘桂黔鄂渝大武陵片区内陆唯一的出海口。这个被雪峰和武陵两大山脉挤压在皱褶里的貊乡鼠攘之地,蜕变为常住和流动人口近百万的一座城市。纵横交错的高铁普铁、快速专线、高速公路、国道省道,在这个狭窄地域汇集成繁忙的交通枢纽,辐射大江南北,裹挟着天南海北的风情,纷至沓来,在这里汇合、分流、聚集,有的停下了脚步,沉淀在这里实现着梦想;有的带着梦想起航,追逐着远方。
娟和燕在榆市路的转弯处经营着一家茶店,曰“七茶”。门店很小,夹在装潢各异的店铺里面毫不起眼,制作奶茶、抹茶、果茶等各色茶点的设备,把门店围堵得密不透风。门脸的柜台一侧摆着一个茶桶,夏日是清爽的凉茶,冬天是热腾腾的开水,免费供应给顾客。
“七茶”是个“吃快餐”的茶店,来消费的大都打包就走,年轻的男客则站在柜台外面,一边慢腾腾地品尝茶点,一边望着店里面蝴蝶穿花一样忙碌的姑娘,有话没话地搭讪着。娟和燕一矮一高,总是微笑着,就像蓓蕾初绽的花朵。娟和燕中学没读完,就从益阳乡下到长沙一家奶茶店打工挣钱。学会了制作茶点,有了一点积蓄,两姐妹一合计,就跑到怀化开奶茶店来了。
我问“七茶”是什么意思?两人笑着捂住嘴说“七茶”就是“沏茶”,又自嘲道:“我们这文化,还能想到什么意思?”“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开店?”姐妹俩说:“这里交通方便,流动人口多,好做生意,顺着铁轨就来了。”
燕离开了,去了深圳。矮个的娟独自一人支撑着“七茶”。除了春节,一年四季,“七茶”没有打烊的时候。这个城市陆陆续续涌进了许多连锁品牌茶店,气势和茶品种类都远胜“七茶”。“七茶”门前清冷了许多。
娟坚守着。疫情过后,娟索性放开了手脚,扩大了经营,置办了几套可以收纳起来的桌椅,摆在门前过道上,甜酒、咖啡、烤串、龙虾、啤酒等等,早点、夜宵什么都卖,店名仍然是“七茶”。
夜深了,“七茶”灯火通明,还在营业。笑着跟娟打过招呼,我问这么晚啦,还有生意?娟说还好。我说早点休息吧。娟一边伸出头四周瞭望了一下,一边说环卫阿姨还要来加茶水。娟说阿姨和她一样是外地人,负责门前这一段区域的保洁工作,平常总在“七茶”店前歇息喝水,等着阿姨来添加了茶水,她就打烊关门了。
我说多年以前,我也是这里的过客,身在这里,心却在远方。娟笑道那我们都是外乡人,都是过客。我说是的,但我们现在都是怀化人了。娟微笑着点头赞同,她说在怀化按揭买了房子,一不小心,就变成了城里人。又说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晚上开着门、亮着灯热闹一些。
放眼望去,夜晚的怀化,千树银花,万家灯火。榆市路就像是一条流光溢彩的河流,灯火漩涡里的路口,霓虹竞炫,异彩纷呈,“七茶”店通明的灯光竟黯然失色,但在夜色里,却是最温暖的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