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禹
一
徐兆正的《总体性的碎影》收录的文章大致有以下三类:文本细读,文学史论,思想随笔。无论是放入“历史理性”的眼光重读刘震云《温故一九四二》,连续以三篇文章细读阿乙小说作品,还是用作家群像建册立史的形式书写关于二十世纪美国文学的学术散文,徐兆正皆拒绝了以判断作品好坏为目的的“互联网型评论”作为批评模型,而是启用一种超脱于产品化评价系统的、用文本论文本的文艺批评。
拒绝想象等于不断生疑,而“生疑”是迈入充满重重复杂问题的现代生活的唯一有效路径,向问题提出问题,也是现代学术工作中解题的确信妙招。在ChatGPT“一键求知”的科技环境下,各路答案纷至沓来、拼凑而成,在一个只要动动手指,答案就能淹没问题的现实里,对“问题是什么”的锁定,有时比“答案是什么”更重要。徐兆正的评论不是让读者知道他谈的这部作品的好或坏,读者要将他的评论视为在对所评述的作品进行一种最高级的赞美——由衷地重视这部作品的精神实质及其与社会精神的关系,用给一部作品写出富有深度的评论方式,去肯定这部作品在当今出现所产生的存在意义。徐兆正呼吁读者面对作品,不要进行点赞式的阅读,而是侦探式的,把评论当做对作品的筛选、警戒、排除。他在这部评论集中,对主张的这一标准从无松懈,成功建立一个有效的“对读模式”。
例如他在评论林那北小说《每天挖地不止》时,从头至尾用福克纳小说里“沙多里斯”“斯诺普斯”这两个衡量道德的概念,渗透进林那北的福州地域故事文本,穿透文学的中西分野,用经典工具拆解小说,提醒作品中较易被忽视的细节,不使读者在读毕小说后产生“遗恨”。徐兆正的这种以读带读,以故量新,一面是敢于用经典作品的模具衡量鲜活的新作,一面是启用最多的知识储备帮作品诊脉,探究其经典性的真伪。这种“对读模式”也生成了立体感的文学评论。徐兆正善于从线索找主题,从经典找当代呼应,再从这主题呼应上看作品是否完成了其自身。这和单方面地断定完作品好坏再弃之不管相比起来,是更成熟的观照文学的方式。
二
徐兆正对他所评述的文学作品皆认真对待。徐兆正的评论有因“把所有作品挨个过了一遍”(张柠教授语)而不再惊奇所引发的深沉持重,也有被新作品打开新思路后的满目惊奇。他引导读者和紧随其后的研究者去发现这些作品中真实存在的值得注意的要点,这当然基于他庞大的阅读量。
后现代文学写作中包含一具体分支:超链接小说。如大卫·福斯特·华莱士《无尽的玩笑》、品钦《万有引力之虹》、阿乙《未婚妻》。这些承载丰富信息量的文学作品,不是“想哪写哪”的肆意纵横,而是目的精确的“指哪打哪”,作者将图书、资料置入作品文本中,让作品得以更为清晰地围绕主题,也是为作品内容含量扩容的方式。某种意义上,徐兆正的文章可属“超链接评论”,需要旁征博引时,他在浩繁的“已读”库中立即调用具体文本中的例证,这些前人相关论述、有效关联作品,让他在自己文中的论述逻辑清楚,也让他的评论始终处在流动沟通的开放状态。在徐兆正所说的总体性破碎的情况下,评论的容纳量、可启发性,也许是让被现代性打成“碎片”“断影”的知识实体,在相互关联中暂时起效的可行办法。
《总体性的碎影》这本评论集便是这样,用一个“知晓”去抵达数个“知晓”。当评论再被读者观看时,会发现对问题的探究没有终点,阅读和任何日常行为一样,不应以评价作为终结。徐兆正的论述的品质在于,作品是他思考的起点、索引,他写的是主张别停下脚步的论证。
三
徐兆正的评论是借一具体课题专注做文章,不时提交出一次精准的评述。这种“定论”不是随手指点,是完成奋力论证后,精确地回到终点也是起点——谈一部作品。他为作品孜孜不休地辩证,用容量捕捞碎影,必须完成这番思维跋涉方才达成论证。
《总体性的碎影》读到中途,很难不为作者通读了几乎所有经典作品而打动,做文学批评本质也是阅读、观看。但这本书最动人处,是徐兆正无论怎样论述,都首先默认作家们是诚实的。归根结底他的阅读、辩析是为观看作家的心灵,默认作家的形式与表达是他们真实心灵的出口。这造就了评论者和作家之间充分的文本信任和情感信任。《总体性的碎影》不仅是“文学的密林”、“文史中的互文”,也强烈关乎人的心灵所在意的种种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