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言明
从微信上看到仫佬族作家何述强新书《重整内心的山水》出版，我便思忖：内心的山水纷繁芜杂，吾辈如何重整？且看何君如何道来。买到新书，初读，似乎还真微感些许“生涩”，再读，生涩感渐渐消失，渐觉那山水之间，或隐或显地闪耀着“人文化育”的光芒。
开卷首篇即以《重整内心的山水》为题，作者从游金城江珍珠岩时的一次触碰写起，写六甲的水、写侧岭的山、写老河池的时光简史，写自己与一座小城的几段缘分，写恩师韦启良，写历史人物张烜。人与自然一次小小的触碰，竟让“我经历了从沉溺、碰壁，到恐惧、紧张，再到放松这一过程，最后心里竟然感到出奇的平静”。这是作家与自然碰撞之下的开悟，更是人与自然触碰出来的和谐。这和谐，来自人与自然的同频共振。如此，神奇美丽、惊心动魄的风景才会常存于内心，那些蕴藏于山水之间，历经岁月淘洗，仍足以抚慰我们的灵魂、化育我们人格的事物才会渐渐与我们生命融为一体。这便是山水存活于我们内心的根本价值。
我很认同作者的一个观点，“文学需要保持一点生涩”，让读者“用脑筋参与作品的运行”。（《诗歌似乎没有离开过我》）我理解，这种生涩，自然绝非文字的生涩，而是一种含蓄，一种曲折，是义理表达上的“大隐匿”。如《大明山之旅》中，近乎文言的洗练文字，少作修饰的平实叙事，透着质朴的风格。与友人独辟蹊径登山攀崖，行程之艰之难，便能让人真切感受到了“山之大，之高远，之雄浑”。行程中的歇息更是有趣，就在山麓松间，与三头黄牛共同避晒于林下，人的真诚与友善，竟能让那牛对人的敌意悄然冰释，“渐次过来亲近”，人畜和谐，有温馨之感！还有立于老松之下，遥望对面断崖、峡谷与深山，山崖如巨图悬挂于苍冥，豪情顿生。
如果说，山水的魅力较多来自大自然的神奇绚烂，那些被岁月遗忘在山水间的人类活动痕迹，就更像一把足以开启思想阀门的金钥匙，让源自远古的思辨之光瞬间闪现在人们面前，活灵活现。比如那座“横陈于村落田垄之间”的千秋遗迹老土城，因其“太土，太不中用，破坏它也是吃力不讨好，不破坏也无关紧要”，所以会让人从“其境过清”的感觉里，瞬间悟透庄子无用之用的人生态度和处世哲学。这当然还只是作为个体的人的认知层面的东西，把视野放大，把视阈拓宽，往开阔的境界看世界，甚或直接站到历史的高处去看城里的山水，就会发现，“一座有山的城市，城市的历史和文化悄悄地在山上累积、生根，甚至会在山上开花、结果。山为城市收藏秘密，绝不轻易洞开。慢慢地，山还会成为这座城市的符号和象征”。譬如宜州城里的会仙山，其间的摩崖石刻，白龙洞里的题壁诗，每个符号背后都有着巨量的文化信息。何述强的寻微探幽之功，并非于荒郊野岭间寻异猎奇，而是真正地沉静下来，深情打量每一片风景，把风景背后的人文内涵挖掘出来，激活其间的化育力量。
山水间的人文光芒哺育着我们的生命成长，化育着我们的灵魂不断升华，直至让山水成为我们生命里的重要组成部分。一口清泉，两棵老树，就足以唤醒我们对人类本真状态的回归意识，让人顿悟：“只有出发点纯正，我们才不会走偏。”（《一生总要走近一口清泉》）而要保证出发点的纯正，就得“不断地回归，回归到初心，回归到最初的出发点”。也正因如此，一口兰阳泉，竟让作家久久思念，三次造访，去感受“它释放着罕见的静谧清净的力量”。回到出发点，进入人们视阈的，当然还包括家乡的众多事物，甚至民族风俗。书中《与石相依》《走坡》等篇所述的家乡风物与仫佬族民俗风情，便是对这种回望与重返的温暖描绘。这种描绘，生动地诠释了作者的一句话：“对故乡的回望与重返，是带有生命的温度的。”
山水的影响，人文的化育，让文学苗芽茁壮生长，向着光，呈现着野性十足的顽强。《草根的呼吸》叙写的就是这样趋光生长的文学追求者：“坐在油污中用沾了油污的双手轻轻撩开一页书静静地读着”的郑云；长年在罗城街头刻碑为生，从来没有放下过那把底部锃亮的五寸雕刀，又始终坚守着文学写作的草根诗人洛东浪人；曾在文学大刊发表过为数不少的诗歌，尽管丝毫改变不了自己命运却一直坚守文字的吴真谋；即使在和病魔作斗争的日子里，也会把文学当作唯一的去处的韦克友。他们对于文学的热爱，完全出于生命本身的需要。“他们不做学问，不评职称，不搞项目，不奢求任何一种排行榜。文章发表了，他们高兴；不发表，他们也不气馁。”他们就像山水间的草根，深埋在泥土里，常常为人们所忽视，但借着山水之光、文学之光，他们自己便也长成了一束光，即便不甚耀眼，至少也为自己冷寂的人生生出许多难得的亮色与温暖。与此相似的，还有《生命中有一个流水潺潺的村庄》里的文学群体。他们的文学人生倒不似《草根的呼吸》里的文学追求者们那般尴尬，而他们的出彩，却同样离不开山水间那一束束光芒的照耀。
在人文化育的意义上，文学与山水其实是天然相通相融的。《重整内心的山水》共收录散文34篇，分四小辑：“山水行思”17篇，写作者山水游历之深思妙悟；“旷野寻风”6篇以罗城、东兰两地风物、民俗、历史为切口，打开了一条对于地方人文历史、风物文化深度开掘的通道；“秋水文谈”7篇系书评与文集序跋；“艺道浅悟”4篇则是四场文学讲座的讲稿。若仅从标题与面上内容看，后两辑与山水的关联度似乎并不太高，可换个角度看，文学，何尝又不是人们内心更高层次的山水呢？若如此看，书中关于文学的见解，尤其是关于诗与散文的见解，其实便是对于文学这方山水的更高层次意义上的解读与重构了。
（作者系南宁职业技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