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正锋（苗族）
沈从文的家乡湘西凤凰古城，原名镇筸城，在清朝是辰沅永靖兵备道所在地。这座城池建在苗疆边缘，以加强对各族人民的管理。这里由于民族长期的融合，汉族、苗族等形成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沈从文在《我的小学教育》里写道：“在镇筸，一个石头镶嵌就的圆城圈子里住下来的人，是苗人占三分之一，外来迁入汉人占三分之二混合居住的。虽然多数苗子还住在城外，但风俗、性质，是几乎可以说已彼此同锡与铅样，融合成一锅后，彼此都同化了。”沈从文的血管里流淌着苗族人的血，他的亲生祖母便为苗族。沈从文来自湘西苗区，有着独特的身世，因此，他长久地关注湘西少数民族的命运和发展，形成了深厚的民族情怀。同时，沈从文又是一个深挚的爱国主义者，他与中华民族同呼吸共命运，表现出强烈的爱国精神。由此，在沈从文身上，呈现出民族情怀与国家认同的高度统一。
沈从文是“湘西世界”的歌者，也是湘西少数民族情绪的表达者。长期以来，湘西少数民族在历史中遭受的悲惨命运以及在现代社会面临的生存危机，使沈从文感到“沉郁隐痛”，并在整体上形成一种“悲悯”情怀。沈从文在《散文选译·序言》中指出：“仿佛所接触到的种种，常具有一种‘悲悯’感。这或许是属于我本人来源古老民族气质上的固有弱点，又或许只是来自外部生命受尽挫折的一种反应现象。”一方面，沈从文在《边城》里热情地讴歌翠翠、傩送等湘西儿女们坚定的人生追求，另一方面也对他们的人生追求表示担忧。小说最后写道：“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这寄托着沈从文对他们人生未来命运的忧虑。朱光潜认为，《边城》表现了“受过长期压迫而又富于幻想和敏感的少数民族在心坎里那一股沉郁隐痛”，作品“不仅唱出了少数民族的心声，也唱出了旧一代知识分子的心声”。沈从文于1934年和1938年两次重返湘西，创作了《湘行散记》和《湘西》。在这些作品中，他表达了自己对湘西民族命运的关心和担忧。湘西社会停滞不前、循环发展，“于历史似乎毫无关系，百年前或后皆仿佛同目前一样”。面对这千年不变的现实，沈从文压抑不住自己的悲哀和惆怅：“我明白‘我不应当翻阅历史，温习历史’。在历史前面，谁人能够不感惆怅？”湘西生活的“常”与外面世界的“变”，使得他们在现代社会“竞争”中面临严峻考验。怎样使湘西觉醒起来、振作起来？沈从文提出民族自治、民族平等、民族融合的主张，并痛切批判了湘西人的“负气”与“自弃”的民族心理，希望湘西少数民族能够在对“明天”的“惶恐”“对本身覆灭的忧虑”中，放弃现在的“沉沦”状态，“用一种划龙船的精神活下去”，通过民族觉醒实现民族振兴与复兴。这种主张显示了沈从文作为一个少数民族作家的深刻与独到之处。
同时，沈从文的民族情怀并没有遮蔽他的爱国情怀。作为中华民族一分子，沈从文具有与祖国同呼吸共命运的爱国主义精神，具有强烈的国家认同意识。“九一八”事变之后，沈从文创作了《早上——一堆土一个士兵》，借老兵的口说：“毛子来了，占去咱们的土地，祖宗出了多少力，流过多少血，家门前一块肥地让他们拿去，不丢丑？读书人不怕丢丑我可怕丢丑。站不住了，脑瓜子炸了，胸脯瘪了，躺到那炮弹犁起的坑里去，让它烂，让它腐。赶明儿有人会说‘老同志不瘪，争一口气，不让自己离开窄窄的沟儿向宽处跑’。他死了，他硬朗，他值价。”作品写出了这个老兵光彩照人的民族英雄气节，这种雄强精神植根于中华民族伟大的爱国传统。沈从文在《虎雏再遇记》里写道：“应把生命押在将来对外战争上，不宜于仅为了小小事情轻生决斗。”表明沈从文希望去掉个人小小恩怨的盲目性，当全面抗战爆发，国难当头，湘西从“化外之境”“独立王国”迅速变成战场大后方，沈从文召集湘西同乡文物大佬谈话，希望大家要“识大体，顾大局，尽全力支持这个有关国家存亡的战争，内部绝对不宜再乱。还得尽可能想方设法使得这个大后方及早安定下来……共同努力把地方搞好”。这种观念和意识的培育，对后来湘西局势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不久，龙云飞等人领导的苗族起义军从抗日大局出发，接受了国民党政府的改编，八千苗族起义男儿奔赴抗日前线，在湘北一带与日军浴血奋战，取得了著名的“湘北大捷”。沈从文在《长河》里批判揭露以保安队长为代表的邪恶势力对湘西民众的敲诈勒索与胡作非为，另一方面，又热情歌颂湘西地方民族炽热的爱国热情，“要打鬼子大家去！”“我明天当兵去打仗，一定抬机关枪，对准鬼子光头，打个落花流水！”沈从文在1938年以后写的一批哲思散文和政论文章对国家的前途和命运作了深入的思考，虽然有的并未完全切合中国实际，但深切的忧国忧民的情感洋溢其中，也标志着他对国家前途命运的认识认同与理解上升到了新的高度。
沈从文有着深切的少数民族情怀，他对自己的民族寄予深切的同情，并对他们的未来发展和前途命运进行深入的思考。同时，他也有着强烈的国家认同意识和崇高的爱国精神，他的作品体现出民族情怀与国家认同的结合。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今天，这些作品仍然值得我们反复重读。
（作者系湖南城市学院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