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书香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读王筠长篇小说《阿里郎》有感

□张志忠

王筠长篇小说《阿里郎》的故事讲到最后,曾经的紧张和担忧都消解了,欣然复怅然:赵玉兰老奶奶终于活出了头,她的抗美援朝战争参战经历得到认可,获得了相应的社会地位和经济补偿,可以无忧无虑地在沂蒙山的汶水河畔颐养天年;少年走失的三女儿赵槐花与母亲重新团聚,报告其幸福一家人的好消息;含冤而逝的表哥朱贡献多年来湮没无声,他的遗腹子朱汶水归乡祭祖,追寻和温故其父的沂蒙岁月,认祖归宗,这一切都让赵玉兰大喜过望。最激动人心的是,她和丈夫皮特·路德与儿子赵跃进也在视频上隔洋相见,了结50年不通音信之苦。刀兵相见的朝鲜战场,还乡后跌宕起伏的爱情与亲情,流落彭城艰难求生和收养赵槐花的甘苦备尝,到当下的儿女成行久别重逢,这让赵玉兰,也让作为读者的我们,不能不感慨系之。一位共和国的有功之臣,“最可爱的人”,遭遇近半个世纪的悲辛,在年近90岁之际,才迎来命运的峰回路转,得到应得的命运补偿。刘禹锡的两句诗“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不禁涌上心头。

军旅作家王筠近10年来致力于抗美援朝战争题材的长篇小说创作,迭受好评,《阿里郎》是继《长津湖》《交响乐》之后的第三部。时移世易,从激烈的战场拼杀,到战俘营的非常岁月,再到战争结束后数十年间的恩怨情仇,从鸭绿江两岸,到太平洋两岸,作品展现的时间空间与张力都要比前两部小说廓大许多,人物的角色划分和命运走向也开出新局面。皮特·路德等美军战俘拒绝遣返,自愿前往新中国生活,并与中国人民志愿军碧潼战俘管理所救过其性命的赵玉兰结婚,由此勾画出几个小人物在时代风云中的生死浮沉。

皮特·路德是孟菲斯的黑人少年,是黑人女性遭白人男性强暴所生,他从小受尽种族主义者的欺侮,为了逃避白人迫害而加入美国陆军来到朝鲜战场,但在美军中仍然有相当严重的种族歧视,不仅物质生活待遇低人一等,甚至在战况危急之时几乎被抛弃,以致他所在的黑人连队集体向志愿军投降。有这样的前因做铺垫,这让皮特·路德后来选择留在中国顺理成章,也加强了作品的传奇性。抗美援朝战争战史记载,1950年11月至12月发生的第二次战役中,志愿军39军116师347团以军事打击加政治攻势,迫使美国陆军第25师第24步兵团一个黑人连100余人集体投降,是为抗美援朝战争浓墨重彩的一笔。朝鲜战争停战以后,曾有22名美国和英国的战俘放弃返回自己的国家而选择到建立不久的新中国定居,不少人在中国成家立业,感受着中国人民的宽容、善良与爱,过上了体面而稳定的生活。由此可见,《阿里郎》不仅传奇,也有着坚实的史料基础。

从沂蒙山走出来的志愿军女卫生员赵玉兰是《阿里郎》这部长篇小说的真正主人公。勇士百战,胜利归来,她和同样在战俘营做翻译管理工作的表哥朱贡献卸甲归田,但想象中的光环并未从天而至。朱贡献因为被欺骗,曾加入过国民党军,这成为他人生的一大“污点”。赵玉兰因皮特·路德“美国特工”的污名遭受牵连,他们都难以平稳地度过“文革”岁月。加上在长津湖战场因为冻伤被俘截肢的瘸子刘三,这3位沂蒙山的儿女,没有体验到从朝鲜战场凯旋的喜悦,却因为各种缘由经受漫长时代的狂澜冲击而饱经磨难。一系列的遭遇让朱贡献失去继续生存下去的信心而选择自我了断。对于赵玉兰、瘸子刘三等,以及朱贡献的遗孀闵晓丽,怎么样在艰难的时代中活下去,这是比死亡更为严峻的考验。小人物置身于大时代的洪流,但心中的善良与希望没有泯灭。赵玉兰和瘸子刘三在自身生存都陷入危机时,先后收养了4个孤儿,靠捡垃圾把孩子们拉扯大。上海姑娘闵晓丽虽然性格软弱,却坚持生下朱贡献的遗腹子朱汶水,并让他记住自己的父亲,有朝一日回到沂蒙山老家认祖归宗。皮特·路德在华多年,仍然是美国公民,不曾做损害美国利益的事情。回到美国,在有关方面的“策反”下,他也不肯违背良知诽谤他的爱人所在的中国。赵玉兰和皮特·路德相隔大洋大海,几十年不通音信,但两人的爱情却那样深切,不可泯灭,那一声“俺——娘——唻”,蕴含了多少深情与思念。

这正如王筠所言,爱比战争更长久。唯其如此,作品才得名《阿里郎》,这一首歌唱朝鲜族青年男女动人爱情的歌曲才会贯穿作品的首尾。它是赵玉兰和朱贡献们在生死搏杀的朝鲜战场上学会的,也是赵玉兰走过种种人生不幸迎来柳暗花明的岁月而始终相伴的,是逼仄生存空间中对心中向往的一种放飞与憧憬。

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致辞中曾说:“人是不朽的,并非因为在生物中唯独他留有绵延不绝的声音,而是因为人有灵魂,有能够怜悯、牺牲和耐劳的精神。”赵玉兰、朱贡献、闵晓丽、瘸子刘三和皮特·路德等人的人生历程,正是勇气、荣誉、希望、自豪、同情、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生动的显现,是鼓舞他们自身和更多的后来者能够穿越苦难、绝望、毁灭的精神支撑、心灵支柱。时至今日,我们再一次面对全新的挑战,面对种种困厄与危局,《阿里郎》能让我们获得一种伟大的精神力量。

沂蒙女性,可以作为中国革命史和中国文艺史上的一个关键词,这在王筠的“抗美援朝战争三部曲”中都有鲜明的表现。从18岁参军入伍开始,王筠在沂蒙山先后工作生活了26年,如今虽定居北京,但他还会经常回到沂蒙山区,他将这里视作自己的第二故乡。这种沂蒙情结和情怀,在他的抗美援朝战争长篇小说创作中均有不同的体现。如《长津湖》中的大个子机枪班长孙友壮和师医院治疗队护士李桂兰,《交响乐》中志愿军某部军直侦察营营长李八里的妻子,同样驰骋在朝鲜战场的沂蒙女儿王翠兰等。在《阿里郎》中,作者将沂蒙女性推到文学的聚光灯下,将赵玉兰作为抗美援朝战争文学的主人公,展现其苦难而辉煌的一生,在王筠是第一次。沂蒙山是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坚强根据地,出自作家刘知侠之手的《红嫂》,出自作家朱秀海之手的《远去的白马》,在不同年代里为沂蒙女性立碑造像,都深受好评。《阿里郎》跻身其中,毫不逊色。可以说,《阿里郎》是长期生活、工作在沂蒙山区的军旅作家王筠,对这片热土、对沂蒙山父老乡亲的深情回馈。

(作者系山东大学人文社科青岛研究院荣聘教授)

2024-06-07 ——读王筠长篇小说《阿里郎》有感 1 1 文艺报 content74891.html 1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